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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此书,既不是上述各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即如兄弟开卷第一回楔子上说的,雨夜谈心,伤今吊古,睛窗走笔,遣将调兵。那还是在河州作书的本旨。到了后来,却是小说一栏,另无新著,补充旧稿,以塞篇幅,这是兄弟句句实言,并无假饰。不要怀疑兄弟立见有别样心肠,肯替一些牛鬼蛇神照背影儿。则兄弟自己,也庶几可以深杯浮一大白了。还记得兄弟去年六七月间,从长沙避难出来,在土星港阻风,一连七日,愁闷不堪,曾哼了四首七言八句诗,最后一首说道:
未肯临风怨石尤,神州正有陆沉忧,军书自遗心怀恶,筹笔难同肉食谋。
太息中年萃哀乐,都无余暇说恩仇;临湘怕听云和瑟,惊起潜龙更挟舟。
这大概也就是本书的意思表示。那知这诗吟罢,水面风涛大作,浪如山涌,将一只小船,忽然提到半空,忽然沉下波底,骤起骤落,颠播得人头脑晕眩;舱外的两岸风景,只在舱眼里来回乱转,如走马灯般不停。兄弟支撑不住,只得蜷伏舱底,抑住行箧,连手足都不敢一动。
刹时风定,伸出头来,踬向舱外一看,天色已是晴明,清光入画书,呀!好一片青山绿水,炊烟在眼,似树尽尚有人家;耳畔便闻得云中隐隐犬吠。回眸睇视,只见几个船夫,都撑手抵足的,倒在舱面,想因先时风紧,忙得累极睡去了,却听他们齁齁酣发的呼声,自已不觉暗笑,也就不急着开船去唤醒他们,竟一人跳上了岸,随意闲眺,想往树林深处一看。乱步走去,沿着河边,不少的石头,一堆一堆,垫着脚底生痛,又不像天然生长的,这是何人在此间恶作剧,兄弟就不免想起那位诸葛先生的八阵图来,想来也不过害人,叫游客不便赏玩风景罢了。低下头去,小心在石头中走着,留神细看,并不见有什么死生伤杜休景惊开的阵门,也不怕没有黄承彦引路出阵,一阵乱走,不觉到了树林中,直穿过去,又绕到树林的尽头,却不见有什么人家。迎面一座高山,挡住去路,雾腾腾的,却是半山云气,那里有什么炊烟。山势嵯峨无路可上,不禁又感触起邓艾裹毡,才能翻过的那条阴平小径来!太息有顷,负手空归。
走回河边,四下寻了半日,不好了!兄弟坐的那只船儿,连影都不见了,这便怎处。寻思舟揖风波,江湖险恶,我便让他安卧一息,这些撑船的,毫无天良,他反乘着我一步忘了监督,便立时打抢了我的行囊,丢闪得我回不了家乡,这种世道人心,真是可怕,再向河中一望,只见上流头漂来无数尸首,都攒拢到我的眼底这一岸边来,一见是血染模糊,断手刖足,身上穿的多半军服,想来是些兵士;有些未穿军服的,却又衣不蔽体,都是面黄肌瘦,皮骨皆见,这样的又是些什么人?倒猜不着,难道上流头,发生了什么战事,这些惨死的人,都是在劫的吗!若果如此,我还须赶紧逃避,速离此地。
心里正在盘算,一看河中,浮尸已满,我兄弟也顾不得再觅那只强盗船,扭头便跑,如飞的向着树林后面奔去,想可觅一山穴容身,不料抹过树林,那座高山又不见了,一望无尽的平川,荒烟迷路,蔓草没膝,兄弟糊里糊涂,不顾高低,向前瞎跑,直跑到天色黄昏,伸手不见五指,才遇着一座大庙。进得庙门,两旁古木参天,约有千株,中间一条甬道,长几百丈,殿上琉璃灯,似明似灭。一连进了三重大殿,只不见一个守庙的人,暗叹兵荒马乱,怎连一座破庙里,都走空了。再到后院,却有一座古墓,在黑影里矗着,摇摇幌幌,看不清楚。院内松风谡谡,松鼠满地乱蹿,树上夜鹰,啁啾一声声怪叫,吓得兄弟赶忙退出院来。回到殿前,两庑下似尚有香积厨,不免走进,却是床帐现成,因不管他有人无人,且自过宿再讲。兄弟跑了一天,混身力乏,不意这里有我安身的所在,自然一枕黑甜,那还多问什么世上的帐。
睡到半夜,兄弟在睡梦中,忽闻外面人喊马嘶,一刹时,厅中如沸,兄弟顿然惊醒。这时并不畏惧,急忙走至窗次,只一味从窗棂中偷眼外窥,却瞧不见有灯火。是些什么人进来,只借微朦月色,看出有的是捧着偃月刀,有的是持着丈八矛,有的是拿着梨花枪,有的是拖着大砍刀,有的是双股剑,有的是雁翎刀,有的是开山斧,有的是两刃刀,十八般武器,乱烘烘的都有人执着。还有些戴纱帽幞头巾的人,夹在其中,尤其往来穿梭般,乱跑得十分起劲。忽然间有一王者衣冠的人,自外而入,身后一人,仿佛是纶巾羽扇,看不甚清,大家便一时肃静起来,随见王者居上,大家席地而坐。又一异样胡须王者,自外而入,大家复起身迎之。坐未定,又一王者,提三尺剑,阔步而入,诸人一齐起立下拜,于是后来上者,据最上座。又一王者,短胡歪冠,手提一串绣履而入,大家如同未睹,亦蹒跚坐于诸王者下。又一王者,戴晋人冠而来,短须歪冠之王,以手招之,二人乃相并坐,便见交头接耳,至翻唇舌,唧喳有声,只不获闻究作何语,亦不知那来这许多王者,在此集议何事。
兄弟正倾耳想去细听,骤闻庙外,暴燥如雷,有一豹头环眼之人,大呼而至,即从坐上揪下异样胡须王者,按地痛打。最上王者按剑叱之道:“是我做坏榜样,抢夺天下,怪他何来?汝辈今犹不改旧时习性,空教我受尽咒骂,说是报应循环,这是何苦?倘被外人听去岂不笑话!你可知现在是何世运,还念念不忘旧恨吗?”言讫,仰天长叹一声,大风四起,在坐诸人,一齐垂泪叹息。
有倾,忽闻殿外大门轰倒乒乓之声大作,即有—对对像翁仲般的巨人,自外作旋风舞踊跃而入。诸人一见大乱,骇然啤鸣,但听长啸一声,诸王者破天飞去,余人扑地便倒,亦各踪踪不见。这些巨人朝地乱转有顷,忽然聚在一处,彼此将头大碰,口中嘤嘤皇皇,如闻啜泣。啜泣未已,又起一阵旋舞,俱向我这窗洞扑来。兄弟吓了一身冷汗,大叫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半边身子,犹枕着那只行箧,依旧人在舱中。恰有一个艄公,见我梦魇,入来拍我,故而惊醒。
此时日向黄昏,风已息了,兄弟怔了半天,想着这梦境的可怕,犹在彷徨不乐,勉强推开行箧,站起身来,扑的一本书,从身边落到地下,拾起一看,原来便是这部反三国志前三回的旧稿。才想起吟诗之前,曾打一行箧,取出这数回的底本,自行遣闷来,谁知一阵风涛,便无端的会惹了这一场怪梦。出舱纵眺,风云果定,天意已回,惟见青山永在,绿水长存,只我书外书中,平添了一番奇异有趣的梦境。曾记得唐朝有位开国的诗人陈伯玉,他作了一首登幽州台歌,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才真叫做一言难尽呢。
书 后
世之尚争夺,擅征诛,怙权而窃位,宴然自恣,信任二三嬖佞,以乱天下,暴兵历岁,杀人盈野,民生凋敝,奸宄横行,道德沦胥,纪纲失坠,贤者忧之。吾乡周子大荒,执春秋之笔,寓褒贬于一字之中,著反三国志,都数十万言,当世战史,攘括其间;纂盗之魏曹,不与以正统,诈谲之东吴,终归于放逐,立千古不磨之论,使世之尚争夺,擅征诛,怙权窃位者,有戒于心,道德纪纲,得以维持于不坠,遏乱萌而奠民生,胥赖乎是。嗟夫!陈寿不容于帝魏,未有如周子者也。或曰,周子之寇魏而屈吴,列蜀汉于正统者,以有武乡侯汉寿亭侯也,贤者之益人国,有若是哉!吾愿读此已者,勿视为稗史也可。
长沙会际诚毅生氏识于都门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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