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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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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痛苦地呻吟着,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往下沉。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了下来,福生嫂
  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开始落到手背上,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挫得发出了声音。她全身
  的血液猛然间膨胀起来,胀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福生嫂将脸跟耳朵拼命地紧紧贴在门
  上,她听到了外面急促的呼吸声,她好像已经偎到那个带着汗珠的宽阔胸膛上,她的鼻
  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一面的暖气及汗味了。
  “咯吱”门上的引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一阵颤抖,抖得福生嫂全身的骨头脱了节似
  的,软得整个人坐到地上去。“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她对自己这样喊着,几次
  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开门,可是她那只握着钥匙的手,抖得太厉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
  气,只举起一半就软了下来。福生嫂急得直想哭,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会害怕到这步田地,
  她不承认是为了她丈夫的原故,虽然马福生的影子这晚在她脑里出现了几次,可是她很
  快地就将它赶了出去,然而她就是害怕——好像生这种念头就应该害怕似的,“咯吱”
  门上的引手第二次转动起来,福生嫂将另外一只手托住握钥匙那只,用尽全力想插进钥
  匙孔里,可是她的手仍旧抖得厉害,还没有插进去,一滑,钥匙就滚了下去。
  “二嫂”——她听到门外有急切的声音在叫她了,福生嫂好像身上着了火一般,酒
  精在她胃里愈烧愈急。她伏在地上,抖瑟瑟的满地摸索着,她要找她那把钥匙。“二嫂
  ——二嫂——”门外一声一声叫着,福生嫂急得全身都被汗浸得透湿,她匍匐拼命乱找,
  房中太暗,福生嫂又爬不起来开灯,她的两条腿好像中了风似的,连不听指挥,“哦,
  等等吧,等等吧!”福生嫂急得要喊出来,可是她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烧裂了
  缝,咸血流进了嘴里,她叫不出声音,她的舌头也在发抖。
  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了,当福生嫂还在地板上爬着摸索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又响了
  起来。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雷声中,福生嫂无力地摇了几下门上的引手,忽然心内一
  空,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一身瘫软到地板上去,一阵酒意涌了上来,福生嫂觉得屋
  顶已经压到她头上来了。
  这时哗啦一声,大雨泼了下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劈哩啪啦”、“壁哩啪
  啦”,一阵急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雨点随着风卷进窗子里来,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
   
  八
  第二天福生嫂躺在床上整天没有出房门,晚上马福生回来时,全屋都是暗的,他打
  亮了灯,看见福生嫂躺着不动便凑近去问她道。
  “怎——怎么了?哪里不——不舒服?”
  福生嫂往床里挪了一下,没有出声,她闻到了马福生嘴巴里的臭气,马福生看见她
  没有理他,向她靠近些搭讪道:
  “该死!昨天是你的好——好日子,我——我又忘了——幸亏英老弟在家,你你—
  —们玩得还痛快吧?”
  福生嫂又往里面挪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马福生只得讪讪地跑到厨房里,自己去
  找饭吃,他打开锅子,里面空空的。
  “我马——马二爷——”马福生一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就会搬出他的梆子腔的,
  福生嫂在房里连忙用枕头将耳朵塞住,她的胸口又开始发胀了。
  马福生在客堂踱了几转方步,忽然咦的一声跑进房来推着福生嫂道:
  “你看,我这位英——英老弟怪不怪?好好地怎怎——么留了张纸条,把行——行
  李都搬走了?他说到什么南部朋友家去,最近不回来了,还说什么感谢我们,对——对
  不起我们,哈、哈,有什么对——对不起的?真奇怪!”
  “喂,我还告诉你一桩奇——奇怪的事情,今天你猜准去办公室看我?是马仔!嘿!
  好神气,这这——小子他讲他一个月比我赚的钱还要多呢!他说他——他不要回来看你,
  他怕挨不起你的耳光子,哈、哈!”
  “喂,我可不管他回不回来,我没饭吃怎——怎么办啊?哦、哦,你不舒服——,
  我——我就出去吃好了,吃了再,再去下儿盘棋。”
  “好不好?我出去了——”
  马福生上前又推了福生嫂一把,福生嫂忽然一个翻身爬起来指着马福生大声喊道:
  “滚开!你马上替我滚出去!”
  马福生吃了一惊,连忙退几步结结巴巴的嚷道:
  “怎——怎么回事啊!”
  福生嫂跳下床,撵着马福生尖声喊道:
  “滚!滚!滚!”
  马福生看见福生嫂两腮绯红,竖起眼睛向他追未,吓得回头拿了一把雨伞三步作两
  步赶快逃了出去,口里直嚷道:
  “这——这个女人真、真是发了疯了!”
  福生嫂看见马福生一跨出大门,随手拿了一只花瓶往门上用力一砸,使劲喊道:
  “滚!滚!你们全替我滚出去!”
  隆隆隆隆——远处的闷雷声又一阵比一阵密了,福生嫂无力地倒在窗沿上,她好像
  受了谁的欺负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快要下雨了,窗外的芭蕉叶全都静静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一九五九年十月《笔汇》革新号一卷六期

蓦然回首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由远景出版社集结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几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讲到我的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龙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炉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搁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给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我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亚力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的。老央一径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两只手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给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还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失,心中只有干着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栋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摈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登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顾盼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病愈后,重回到人世间,完全不能适应。如同囚禁多年的鸟,一旦出笼,惊惶失措,竟感到有翅难飞。小学中学的生涯,对我来说,是一片紧张。我变得不合群,然而又因生性好强,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读书,国英数理,不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光阴。然而除了学校,我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小说世界。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书铺,抱回来一堆一堆牛皮纸包装的小说,发愤忘食,埋头苦读。还珠楼主五十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至尾,我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经使我那样着迷过。当然,我也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斯人记》,徐(言干)的《风萧萧》,不忍释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劲。三国、水浒、西游记,似懂非懂的看了过去,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
  在建国中学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位启蒙先生,李雅韵老师。雅韵老师生长北平,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念起李后主的虞美人,抑扬顿挫。雅韵老师替我开启了中国古典文学之门,使我首次窥见古中国之伟大庄严。雅韵老师文采甚丰,经常在报章杂志发表小说。在北平大学时代,她曾参加地下抗日工作,掩护我方同志。战后当选国大代表,那时她才不过二十多岁。在我心目中,雅韵老师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在她身上,我体认到儒家安贫乐道,诲人不倦,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她是我们的国文导师,她看了我的作文,鼓励我写作投稿,她替我投了一篇到野风杂志,居然登了出来,师生皆大欢喜。她笑着对我说:“你这样写下去,二十五六岁,不也成为作家了?”她那句话,对我影响至深,恐怕她当初没有料及,从那时起,我便梦想以后要当“作家”。中学毕业,我跟雅韵老师一直保持联系,出国后,也有信件往来,五十八年我寄一封耶诞卡去,却得到她先生张文华老师的回信,说雅韵老师于九月间,心脏病发,不治身亡,享年才五十。雅韵老师身经抗日,邦灾国难,体验深刻,难怪她偏好后主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念来余哀未尽,我想她当时自己一定也是感慨良多的吧。
  高中毕业,本来我保送台大,那时却一下子起了一种浪漫念头。我在地理书上念到长江三峡水利灌溉计划,Y。V。A。如果筑成可媲美美国的T。V。A。,中国中部农田水利一举而成,造福亿万生民。我那时雄心万丈。我要去长江三峡替中国建一个Y。V。A。。一面建设国家,一面游名川大山,然后又可以写自己的文章。小时游过长江,山川雄伟,印象极深。当时台大没有水利系,我便要求保送成功大学。读了一年水利工程,发觉自己原来对工程完全没有兴趣,亦无才能,Y。V。A。大概轮不到我去建设。同学们做物理实验,非常认真在量球径,我却带了一本《琥珀》去,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人的志趣,是勉强不来的,我的“作家梦”却愈来愈强烈了。有一天,在台南一家小书店里,我发觉了两本封面褪色,灰尘满布的杂志《文学杂志》第一、二期,买回去一看,顿时如仑音贯耳,我记得看到王镇国译华顿夫人的《伊丹转罗姆》,浪漫兼写实,美不胜收。虽然我那时看过一些翻译小说:《简·爱》、《飘》、《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等等,但是都是顺手拈来,并不认真。夏济安先生编的《文学杂志》实是引导我对西洋文学热爱的桥梁。我作了一项我生命中异常重大的决定,重考大学,转攻文学。事先我没有跟父母商量,先斩后奏。我的“作家梦”恐怕那时候父母很难了解。我征求雅韵老师的意见,本来我想考中文系。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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