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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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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你,姐姐。”
  “妹娃儿,真想不到姐姐快结婚了。你也上大学了。站着比我还高。以前还老向我撒娇呢,好意思?等暑假从密歇根来,姐姐带你出去应酬应酬,打扮一下,包有成群的男孩来追求,可是千万不要乱吃,太胖了可就没人要啦。”
  “姐姐——”
  “听了开心不?”
  “姐姐,我今晚要上皇家大厦去。”玫宝突然大声说道。玫宝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里面汪满了水光,两腮红得胭脂一般嘴巴嘬得像粒玻璃珠。
  玫伦困惑的看着玫宝。
  “今晚?一个人去?”
  “嗯,一个人。”玫宝咬着嘴唇说。
  “你们这群刚来留学的小伙子兴头真大,我来了两年,皇家大厦是什么样子我还搞不清。这样吧,我们下楼去,把你送到那儿,你玩完了自己坐计程车回来。”
  玫伦挽着玫宝下楼上了车。玫宝坐在车后,玫伦坐在张汉生旁边,当玫伦告诉张汉生玫宝要去爬皇家大厦时,张汉生笑了起来说道:
  “都是这么的。我已经上过五次了,每次有朋友从台湾来,就得陪着上摩天楼,花了我不少冤枉钱。”
  车子转到河边公路上飞驶着,玫宝蜷缩在车厢后面,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冷得玫宝的小腿直发僵,她斜倚在沙发椅上,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阵倦意袭了上来,好像这几天旅途的辛劳在这个时候才发出来,她的眼皮愈来愈重,朦胧中一直听到玫伦清爽娇脆的笑语声。
  “Rita说她今晚要穿我上次陪她到Macy买的那件裙子,她花了七十五块,也真舍得,我晓得,她因为Albert李也去才肯穿的。”
  “Albert李未必看得上她。”
  “哟!什么了不起,太空博士又怎的。我就看死他难得娶到太太。”
  “你说我脾气古怪,你还不是好挑人毛病。”
  “这些在纽约的中国人是不讨人喜。”
  “那么我们以后搬到纽泽西去算了。”
  “不好,到底在纽约做事方便,容易赚钱。”
  “GE的聘书上说给我七百五十底薪,我还想考虑考虑。”
  “七百五?不要!——呀,玫宝,到啦,怎么睡着了。”
  玫宝张开眼睛,看见皇家大厦在卅四街上高耸入云,像个神话中的帝上,君临万方,顶上两筒明亮的探照灯,如同两只高抬的巨臂,在天空里前后左右的发号施令。
  “不要走丢啰!”玫宝在皇家大厦门口下车时,张汉生打趣的说道。
  “你也别太小看玫宝。我们妹娃儿已经长大成Young Lady了!”
  “Have a good time,”张汉生伸出头笑着叫道。
  “Have fun!”玫伦摆摆手叫着说。
  玫宝买了票,跟着十八个人挤进了一座升降机中,游客多半是外埠来的,有几对老夫妇带着小孩子,三个水兵,还有两个穿着整齐,系着领花的日本学生。大家都纷纷揣测在皇家大厦顶上,俯瞰纽约市是什么样子,有一个小女孩尖声的数着升降机门上的指标:
  “六十、七十、八十、——到了,奶奶!”
  人们一窝蜂似的拥出电梯,跑到瞭望台的各个窗口去。塔中早挤满了游客,大家紧挨着缓缓的转着圈子眩望窗外的景致,玫宝夹在中间,被高大的外国人堵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塔里的水汀很暖,许多人在抽香烟,空气十分郁闷。
  “呀,那是长岛吧!”有人叫道。
  “这边一定是布鲁克林了。”
  “我猜那是华盛顿桥,桥那边是纽泽西。”
  玫宝转到梯口时,打开门,走到瞭望平台上。外面罡风劲烈,一阵卷来,像刀割一般,玫宝觉得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裂开似的,非常痛楚,刚才的睡意,全被冷风吹掉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外面游客稀少,只有一对年轻的情侣,穿着皮大衣,在栏杆边冻瑟瑟的偎在一处。玫宝挨近栏杆,探头出去,一阵沦肌浃骨的寒气,从她头顶灌了进去,冷得她的牙齿开始发抖起来。这就是纽约,玫宝想道,站在皇家大厦顶上看纽约,好像从天文台的望远镜,观察太阳系的另一些星球似的,完全失去了距离与空间的观念,只见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堆堆,一团团的光球,在晃动,在旋转。人家都说在皇家大厦顶上可以看到洁白的自由女神,可以看到玉带似的赫逊河,可以看到天虹一般的华盛顿大桥,可以看到玻璃盒状的联合国大厦。可是这是黑夜,这是黑夜里一百○二层,一四七二尺世界第一高的摩天楼上,纽约隐形起来了,纽约躲在一块巨大的黑丝绒下,上面洒满了精光流转的金刚石。罡风的呼啸尖锐而强烈。一片,两片,无数的雪花,像枕头套里的鹅绒,从空中抖落下来,空气冷凛,雪花落在两腮上,温润潮湿,玫宝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婴儿的小嘴巴,在她鼻尖上,眼皮盖上,吹嘘着暖气,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韵律的起伏着,把整个幽黑的大空,都牵动起来,那些闪烁的光球,忽而下沉,寂灭消弭,忽而上升,像盏盏金灯,大放光明,愈飘愈近,好像浮到摩天楼顶的栏杆边来,玫宝探身出去,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捞住那一颗颗慧珠似的明灯。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像看见那些金灯,都配上了音符,一明一灭,琤琤琮琮,发出清越的音乐似的。玫宝忽然觉得这座一百○二层的摩天楼,变成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那些闪亮的灯光,是挂在树丫丫上的金球儿,雪花是棉絮,轻盈的洒在树干,而她自己却变成吊在树顶上那个孤零零的洋娃娃,玫宝记得有一年圣诞前夕,她半夜里穿着睡袍,偷偷爬到客厅里的圣诞树下,把玫伦给她的礼物打开,那是一个银色缕花,灿烂夺目的小音乐箱,她打开盖子,里面有个穿苏格兰裙子的小人儿,蹦蹦跳跳的在跳苏格兰土风舞,音乐箱中,叮叮咚咚奏着那首温馨轻快的《风铃草》。
  “姐姐——”玫宝突然闷声叫道,她肥硕的身躯紧抵住冰冷的铁栏杆,两只圆秃白胖的小手愤怒的将栏杆上的积雪扫落到高楼下面去。
  雪片愈飞愈急,替皇家大厦的顶上,戴上一顶轻软的大白帽。
  一九六四年三月《现代文学》第二十期

白先勇树犹如此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义大利柏树。这种义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长於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呎,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於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主,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义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Hidden Valley),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於市区,因为有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只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巴萨隆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讲缘分,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屋前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颇有年分,屋后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有点垂柳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舍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荫庇护,我喜欢这种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须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强韧惊人,要拔掉煞费工夫,还有雏菊、罂粟、木槿都不是我喜欢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亏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至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芭芭拉来帮我,两人合力把我「隐谷」这座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才奠下日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清除了几卡的废枝杂草,终於把花园理出一个轮廓来。我与王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痠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冽,是果子酒中的极品,冰冻后,特别爽口。邻舍有李树一株,枝桠一半伸到我的园中,这棵李树真是异种,是牛血李,血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纍纍,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开始我与国祥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邻居的果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来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我们便採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恢复了
  圣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令人流连低徊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肉质细嫩鲜甜,而且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螃蟹,码头上的鱼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鱼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祥蒸螃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薑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到终生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祥自加大柏克莱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锺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穠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於中国,盛产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茶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於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於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艾森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嶔奇,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花种好了,最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鞦韆,架子撤走后便留空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树木,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 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义大利柏树占地不多,往空中发展,前进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刚种下去,才三、四呎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其他的树!」果真,三棵义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深学问,出路狡窄,美国学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国大学预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挤进去,亚利桑拿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祥,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祥在台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的鼓励。后来他进柏克莱,曾跟随名师,当时柏克莱物理系竟有六位诺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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