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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d me tight to…night——”
她忽然记起了那一阵从黑色圆洞里溜出来狂叫着的摇滚乐。
……上面下面都有猫眼睛,红的,绿的、紫的,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个人吗?”
她一回头,看见有一个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后,站得好近,白衬衫,黑长裤,裤腰系得好高,扎着宽皮带,带头闪着银光,紧绷的裤管,又狭又窄,一个膝盖微屈着,快要碰到她的长衫角了。
——什么人?什么人敢站得这样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烟,一亮,一灭发着红光。
——哦,连领扣都没有扣好,还敞着胸膛呢!
“怎么样,一个人吗?”低沉的声音,含着香烟讲话的。
她看见他的脸凑了过来,慢慢逼近,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她闻到了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一阵昏眩,她觉得整座吊桥都象水波一样的晃动了起来。
哗啦哗啦,远远的地方,不知从哪个方向发着急切的水流声。
五
当她把脚伸到潭水里的时候,一阵寒意猛地浸了上来,冷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潭水面上,低低的压着一层灰雾,对面那座山在雾里变成了黑憧憧的一团影子,水是墨绿的,绿得发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盘骨上来了。耿素棠觉得潭水已经灌进她骨头里去了似的,她看到水里冒出了几缕红丝,脚踝还在淌血。她刚才从堤岸上走下来时没有穿鞋子,让尖石头割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刚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那块旅社的洋铁招牌,正在发着惨白的亮光。
她是赤着足走下楼的,她不敢穿鞋子,怕发出声音来。
——那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呢?
她觉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发油的浓香,从她下巴底,从她领子里,从她胸口上,幽幽的散发出来,刺得她很不舒服。
——哦,要洗掉这股气味才好。
她向水里又走了一步。
——哎,冷!
呜——呜,远远的有火车在响了。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还没有喂过。
——他的脸不晓得板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告诉他:像头老虎狗,哈,哈——
哗啦哗啦,水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好是好听。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太悲了些,太忧伤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这么浓的气味不洗掉怎么行?
——怪不?在上面热得出汗,水里面冷得发抖,怪事!——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晓得臭成什么样子了?嗳,冷,唉——
她看见雾里渐渐现出了一拱黑色的虹来,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头上一样,她将手伸出水面,想去捞住它,潭水慢慢冒过了她的头顶——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着一辆粪车,咿呀唔呀,慢吞吞地从黑色的大吊桥上走了过去,坐在粪车头的清道夫正仰着脑袋在打瞌睡,脸上遮着一顶宽边的破草帽。
一九六○年五月《现代文学》第二期
火岛之行
这次他们决定到火岛去,从中西部来的三个女孩子坚持要到海滨游泳,所以林刚预备带她们去火岛的松林滩。林刚在纽约住了十年,总共只去过三四次海滩:他不善游泳,虽然零星的在游泳池里泡过十来次,总也没有学精,最多只能游百来公尺。本来林刚提议请三个女孩子到雷电城去看戏,那儿有全美著名的踢踏舞,可是她们一致反对,嚷着说纽约城里太闷热,要出城下海,清凉片刻。
自从林刚搬到百老汇与一○三街他那间两房一厅的公寓后,他的住所便变成中国留学生歇脚的地方了。尤其是每年夏季从各路来纽约观光找事的单身女孩儿,许多都欢喜蜂拥到林刚家里。或者直接经朋友的介绍,或者由朋友的朋友间接引进,只要抵达纽约时
,打一个电话,林刚便开着他那辆崭新的敞篷雪佛兰到巴士站去迎迓了。
一来林刚长得好玩,五短身材,胖胖的躯体像个坛子,在人堆子里,走起路来穿梭一般脚不沾地似的直兜转子
,永远显得十分忙碌,林刚已经三十多了,蛋形的头颅已经开始脱顶,光滑的头皮隐隐欲现,可是他圆胖的脸蛋,却像个十来岁孩儿的娃娃脸,一径是那么白里透红,好像永远不会被岁月侵蚀似的。林刚爱笑,见着人总咧开他的大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看起来十分纯真,没有什么心机似的,因此女孩子们喜欢跟林刚来往,因为她们觉得跟林刚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二来林刚是个道地的纽约客,他谙悉纽约所有著名的中国饭馆,而且每家饭馆的拿手菜,林刚都可以如数家珍一般背诵出来。林刚生性慷慨,每次请女孩子去吃饭时
,总是点最名贵的菜馆,女孩子们吃得都十分开心,一致称赞林刚是个食家。林刚耐性十分好,带领女孩子们游览纽约时,往往都是从清晨游到深夜,当那些女孩子站在洛克斐勒中心的喷水池旁,裙子被晚风吹得像一朵朵蓓蕾般的绽开来,林刚便咧着嘴笑嘻嘻的对她们说,她们的光临,使纽约增了一倍的光彩。女孩子们都乐了,说林刚是个最称职的向导。
林刚做事已经八年了,他在纽约一家理工学院得到硕士后,便找到一份高薪的差事,过着优游自在的单身生活。其实林刚人缘好,认识的中国女孩子比谁都多
,那些女孩子不管是在纽约的或是从外埠来的,个个都喜欢林刚,说他是个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有人搬家,林刚便忙着开了车去大包小包的替她们搬送。如果有人请客,林刚便开车到唐人街替她们采办菜蔬。林刚曾包饺子做馄饨,是个一等名厨,许多女孩子的庆生会都在林刚家举行。女孩子们背底下都叫林刚“林妈妈”,她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林刚对女孩儿分外体贴的原故。尽管那些女孩子们那么赏识林刚,大家甚至争着要替林刚介绍女朋友,她们都感叹的说:像林刚那样的人,还没娶到太太真是可惜,可是那些女孩子谁也没有想到要做林刚的女朋友。在美国的中国男孩子比女孩多出几倍,林刚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大部分一来到美国两三年都结婚了。林刚一年之中总接到几张结婚请帖。他做过五六次伴郎,参加过十几次婚礼,有时还得开几小时车到波士顿或者华盛顿去帮忙与他交情深厚的女孩子的婚事,至于在纽约没有结成婚的那些女孩子,却又都变成了林刚的老朋友。
有一次中国学生会在纽约州开普西一个夏季湖滨避暑胜地举行游宴,与会的人大多是情侣或夫妇,也有少数打单的青年男女,借此机会以便认识。林刚带了与他认识多年的黄玖一齐参加。开普西的湖滨非常幽雅,山明水秀
,半点没有纽约市区的繁嚣。那晚月光特别明亮,照得水影山色,参差如梦。大家在湖滨草地上架上柴火烧烤牛排,并且饮酌冰啤酒助兴。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有人借着水声在拉奏悠扬的手风琴,林刚的兴致非常高昂,一连喝了五六罐啤酒,黄玖也很高兴,频频与林刚举杯对饮,月光照得她那件低胸的蓝缎褶裙闪闪发光。野宴后大家便到湖滨一家旅馆的舞厅中去跳舞。林刚的舞跳得并不好,可是各种花式他都会,所以每一首曲子林刚都拖着黄玖下舞池去。林刚跳得满头大汗,黄玖不停的放声朗笑。后来黄玖说里面太燠热,他们便到湖滨去乘凉。当黄玖蹲在湖边,低首用手去拨弄湖水时,月光照得她丰满的背项如同泼乳一般,林刚忽然发觉黄玖竟然有一股不可拒抗的诱力,他忘情的揽着黄玖的腰,在黄玖颈背上亲了一下。黄玖吃惊的扭转身来,怔了半晌,然后半恼半笑的在林刚肩上拍了一巴掌说道:
“林刚,看不出你这么老实也会开起老朋友的玩笑来!你一定喝醉了。我们再去跳几个舞吧。”
当然,回到纽约后,黄玖仍然是林刚要好的老朋友,林刚仍旧过着他那种优哉游哉的光棍生活。纽约市适合单身汉居住,尤其是中国单身男人,光是中国饭馆就有五百来家。林刚居住的邻近有上区中国城之称,居住的中国人全是知识分子,站在街心,隔不到三五分钟就可看到两两三三的中国青年男女,而那区的中国人,林刚认识泰半。白天,林刚穿得西装笔挺,挤到地下车中上班下班。晚上一回到他的公寓,电话铃便接二连三的开始响起来。只要有人请客聚会,从来没有漏过林刚。因此林刚的生活过得十分忙碌,十分平宜。每年等到暑假来临,大批年轻的中国女孩涌进纽约市时,林刚的生活便加倍的热闹起来,送往迎来,林刚每次总尽到地主之谊,给那些初来美国的女孩子们留下一个亲切良好的印象。
八月间,纽约的天气有时突然会冒到成百度,曼赫登上如同凿漏了水汀一般,一流潮湿的热气,蔓延在一群高楼大厦之间,蓬勃蓊郁,久久不散。三个从中西部伊利诺斯州来的女孩子,坐在林刚车子里一直抱怨纽约的天气。
“想不到纽约这个地方近海还那么闷热!”坐在林刚身旁的杜娜娜不耐烦的说道。她一边用手帕揩汗,一边把她那顶宽边大草帽,当做扇子拼命的招挥。
“真不巧,你们来的这两日,偏偏赶上纽约最热的当儿,过了八月就凉爽了。”林刚偏过头去对杜娜娜歉然的笑道。林刚穿着一条多年没有上身的绛红短裤,两条粗短的腿子贴在车座的胶垫上不停的淌汗,他戴着一副宽边意大利式的太阳眼镜,额上的汗珠,像一排小玻璃球,一颗颗停在眼镜边上,周末出城的车子十分拥挤,林刚开足了马力在往长岛的公路上飞驶着,他握住驾驶盘,紧张的驾驶着,为了要开快,往往得冒险超车。
“一出了曼赫登就不会这样热了。”林刚咧着嘴对杜娜娜解说道,好像他对这个湿热的天气,多少应该负责似的。
三个女孩中杜娜娜是张新面孔。其余两个白美丽与金芸香林刚都见过面。杜娜娜是个矮小结实的香港女孩。刚到美国来念大学一年级。一身油黑健康的皮肤紧绷得发亮。两个圆润的膀子合抱在胸前时,把她厚实的乳房挤得高涨起来。杜娜娜有一张浑圆的脸蛋,厚厚的嘴唇一径高噘着,像两瓣透熟多肉的朱砂李。眼皮微微浮肿,细眯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似的。可是杜娜娜却有一个十分细巧的鼻子,鼻尖上翘。一头蓬松的短发齐耳根向外飞起,把她厚浊的五官挑了起来,带着几分俏皮。
“喂,到底Fire
Island的海滩好不好啦?要不浑身大汗跑来这里却挤得游不开,就不是滋味了。”坐在后座的白美丽用手指戳了一下林刚的背问道。白美丽是个高头大马的北方姑娘,一脸殷红的青春痘,上了大学还没爆完。她有一张显著的大嘴,笑起来时,十分放纵。她和林刚很熟,谈笑间没有顾忌。
“放心,Fire Island的海滩最理想了,非常长,大概总不会挤满人的。”
“你怎么知道啦?你说你今天还没去过海滩呢。”杜娜娜说道,她的声音十分低哑,说话时又急又快,总显得很不耐烦似的。
“我向别人打听过了,你们放心吧。”林刚咧开嘴笑着,安抚她们道。
“你们猜为什么林刚不要去海滩?”白美丽说,然后咯咯的笑道,“林刚只会浮水,不会游水。”
“谁说的?”林刚梗着脖子说道,林刚的嘴咧得更开,他觉得这些女孩子无论开什么玩笑,总是没有恶意的。
“哈,别装了,”白美丽拍了一个巴掌笑道:“记得去年我们去Jones Beach吧?我看见你拼命在水里划,划来划去,还是在原来地方。”
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林刚也开心的跟着她们笑了。
“别理白美丽,她专爱跟别人过不去。”坐在白美丽旁边的金芸香慵懒的向白美丽招了招手说道。金芸香的面庞在三个女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皮肤细白,眉眼十分甜丽。但是她的身躯却非常臃肥,行动迟缓,两胁下面经常浸着两大块汗迹。
“老实说吧,游水是会的,不怎么高明,只会蛙式罢了。”林刚最后温驯的承认道。
“那么拜我为师吧。”杜娜娜突然雀跃起来,兴致勃勃的嚷道:“我当年是香港的选手呢!”
“那倒是真的,”金芸香证实到:“杜娜娜在香港得过中学组冠军呢。”
“好啦,好啦,”白美丽带着威胁的口气说道:“今天林刚可得乖乖的听我们话了。不听话,请你吃几口海水。”
“怎么样?”杜娜娜使劲挥着草帽问道。
林刚看到三个女孩子的兴致高昂,觉得十分得意,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