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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精选散文集
关于蝙蝠
草木虫鱼之七
苦雨翁:①
我老早就想写一篇文章论论这位奇特的黑夜行脚的蝙蝠君。但终于没有写,不,也
可以说是写过的,只是不立文字罢了。 ①“苦雨翁”是周作人的笔名,1930年3月11日、1931年9月14日周作人致书废
名,都自署“苦雨”。
昨夜从苦雨斋谈话归来,车过西四牌楼,忽然见到几只蝙蝠沿着电线上面飞来飞去,
似乎并不怕人,热闹市口他们这等游逛,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岂未免有点儿乡下
人进城乎。
“奶奶经”告诉我,蝙蝠是老鼠变的。怎样地一个变法呢?据云,老鼠嘴馋,有一
回口渴,错偷了盐吃,于是脱去尾巴,生上翅膀,就变成了现在的蝙蝠这般模样。这倒
也十分自在,未免更上一层楼,从地上的活动,进而为空中的活动,飘飘乎不觉羽化而
登仙。但另有一说,同为老鼠变的则一,同为口渴的也则一,这个则是偷吃了油。我佛
面前长明灯,每晚和尚来添油,后来不知怎地,却发现灯盘里面的油,一到隔宿便涓滴
也没有留存。和尚好生奇怪,有一回,夜半,私下起来探视,却见一个似老鼠而又非老
鼠的东西昏卧在里面。也许他正在朦胧罢,和尚轻轻地捻起,蓦然间它惊醒了,不觉大
声而疾呼,“叽!叽!”
和尚慈悲,走出门,一扬手,喝道:
善哉
有翅能飞,
有足能走。
于是蝙蝠从此遍天下。
生物学里关于蝙蝠是怎样讲法,现在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是胎生的,怪别致的,
走兽而不离飞鸟,生上这么两扇软翅,分明还记得,小时候读小学教科书(共和国的),
曾经有过蝙蝠君的故事。唉,这太叫人什么了,想起那教科书,真未免对于此公有些不
敬,仿佛说他是被厌弃者,走到兽群,兽群则曰,你有两翅,非我族类。走到鸟群,鸟
群则曰,你是胎生,何与吾事。这似乎是因为蝙蝠君会有挑唆和离间的本事。究竟它和
它的同辈争过怎样的一席长短,或者与它的先辈先生们有过何种利害冲突的关系,我俱
无从知道,固然在事实上好像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来,大抵这些都是由于先辈的一时高兴,
任意赐给它的头衔罢。然而不然,不见夫种植图乎,上有蝙蝠飞来,据说这就是“福”
的象征呢。在这里,蝙蝠君倒又成为“幸运儿”了。本来末,举凡人世所谓拥护呀,打
倒呀之类,压根儿就是个倚伏作闲,孟柯不也说过吗,“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蝙蝠君自然还是在那里过他的幽栖生活。但使我担心的,不知现在的小学教科书,或者
儿童读物里面,还有这类不愉快的故事没有。
夏夜的蜗幅,在乡村里面的,却有着另一种风味。日之夕矣,这一天的农事告完,
支粮进了仓房。牧人赶回猪羊,老黄牛总是在树下多歇一会儿,嘴里懒懒嚼着干草,白
沫一直拖到地,照例还要去南塘喝口水才进牛栏的罢。长工几个人老是蹲在场边,腰里
拔出旱烟袋在那里彼此对火。有时也默默然不则一声。场面平滑如一汪水,我们一群孩
子喜欢再也没有可说的,有的光了脚在场上乱跑。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来来往往
的只在头上盘旋,也不过是树头高罢,孩子们于是慌了手脚,跟着在场上兜转,性子急
一点的未免把光脚乱跺。还是大人告诉我们的,脱下一只鞋,向空抛去,蝙蝠自会钻进
里边来,就容易把它捉住了。然而蝙蝠君却在逗弄孩子们玩耍,倒不一定会给捉住的,
不过我们跷一只脚在场上跳来跳去,实在怪不方便的,一不慎,脚落地,踏上满袜子土,
回家不免要挨父亲瞪眼。有时在外面追赶蝙蝠直至更深,弄得一身土,不敢回家,等到
母亲出门呼唤,才没精打采的归去。
年来只在外面漂泊,家乡的事事物物,表面上似乎来得疏阔,但精神上却也分外地
觉得亲近。偶尔看见夏夜的蝙蝠,因而想起小时候听白发老人说“奶奶经”以及自己顽
皮的故事,真大有不胜其今昔之感了。
关于蝙蝠君的故事,我想先生知道的要多许多,写出来也定然韦趣。何妨也就来谈
谈这位“夜行者”呢?
Grahame的《杨柳风》(The Wind in the Willows)小书里面,不知曾附带提到这
小动物没有,顺便的问一声。
七月二十日,启无①。
启无兄: ①启无,即沈启无(1902一1969),字闲步,笔名有开元、童驼、潜庵等。江
苏淮阴人,是周作人的“受业弟子”,在三、四十年代与周作人过往甚密。《周作人书
信》曾收有1931年至1933年间周作人“与沈启无君书二十五通”,周作人还曾为沈启无
编《近代散文抄》写了两篇序言。但1943年沈启无与周作人反目,周作人又发表“破门
声明”,将沈启无逐出教门。沈启无写有《闲步庵随笔》、《筹夜笔记》、《风俗琐记》
等多种散文集。
关于蝙蝠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很少,未必有什么可以补充。查《和汉三才图会》卷四
十二原禽类,引《本草纲目》等文后,按语曰:“伏翼身形色声牙爪皆似鼠而有肉翅,
盖老鼠化成,故古寺院多有之。性好山椒,包椒于纸抛之,则伏翼随落,竟捕之。若所
啮手指则难放,急以椒与之,即脱焉。其为鸟也最卑贱者,故俚语云,无鸟之乡蝙蝠为
上。”案日本俗语“无鸟的乡村的偏幅”,意思就是矮子队里的长子。蝙蝠喜欢花椒,
这种传说至今存在,如东京儿歌云:
蝙蝠,蝙蝠,
给你山椒吧,
柳树底卜给你水喝吧。
蝙蝠,蝙蝠,
山椒的儿,
柳树底下给你醋喝吧。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谣》中说:“我们做儿童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到外边去,叫
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仓左近常响蝙蝠飞翔。而且蝙蝠喜欢喝酒。我们
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边给它酒喝。蝙蝠就红了脸,醉了,
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日向地方的童谣云:
酒坊的蝙蝠,给你酒喝吧。
喝烧酒么,喝清酒么?
再下一点来再给你喝吧。
有些儿童请它吃糟喝醋,也都是这个意思的变换。不过这未必全是好意,如长野的
童谣便很明白,即是想脱一只鞋向空抛去也。其词曰:
蝙蝠,来,
快来!
给你草鞋,快来!
雪如女士编《北平歌谣集》一0三首云:
檐蝙蝠,穿花鞋,
你是奶奶我是爷。
这似乎是幼稚的恋爱歌,虽然还是说的花鞋。
蝙蝠的名誉我不知道是否系为希腊老奴伊索所弄坏,中国向来似乎不大看轻它的。
它是暮景的一个重要的配色,日本《诽句辞典》中说:“无论在都会或乡村,薄暮的景
色与蝙蝠都相调和,但热闹杂沓的地方其调和之度较薄。大路不如行人稀少的小路,都
市不如寂静的小城,更密切地适合。看蝙蝠时的心情,也要仿佛感着一种萧寂的微淡的
哀愁那种心情才好。从满腔快乐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观察,觉得蝙蝠在暮色中飞翔罢
了,并没有什么深意,若是带了什么败残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来看,便自然有别
种的意趣浮起来了。”这虽是《诗韵含英》似的解说,却也颇得要领,小时候读唐诗,
(韩退之的诗么?)有两句云:“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至今还觉得有
趣味。会稽山下的大禹庙里,在禹王耳朵里做案的许多蝙蝠,白昼也吱吱地乱叫,因为
我们到庙时不在晚间,所以总未见过这样的情景。日本俳句中有好些咏蝙蝠的佳作,举
其一二:
蝙蝠呀,
屋顶草长
圆觉寺。 亿兆子作。
蝙蝠呀,
人贩子的船
靠近了岸。 一水乃家作。
上牢呀,
卫士所烧的火上阶
食蚊鸟。 一芋村作。
Kakuidor,吃蚊子鸟,即是蝙蝠的别名。
格来亨的《杨柳风》里没有说到蝙蝠,他所讲的只是土拨鼠,水老鼠,罐,獭和獭
蛤蟆。但是我见过一本《蝙蝠的生活》,很有文学的趣味,是法国Char1es Derennes所
著, Willcox女士于一九二四年译成英文,我所见的便是这一种译本。
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岂明。①
(1930年7月作,选自《看云集》) ①岂明,周作人的笔名。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里说:“章太炎先生于一
九0九年春夏之间写一封信来,招我们去共学梵文,写作‘豫哉启明兄’,我便从此改写
启明,随后《语丝》上面的岂明、开明、难明,也就从这里引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