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
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
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