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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1-平步青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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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

    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

    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

    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 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来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们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的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笔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关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地,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啊!”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睛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的。“是啊!”阿珠的娘的,“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里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

    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吗?”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然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象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光,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

    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罗,”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

    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同,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边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里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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