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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还于心不安,父母都五十岁的人了,他们吃过油条吗?
半前晌,进入红烽地界,他那劳苦功高、“关节炎”严重的自行车链条又一分为二,大青只好推上走。
秋后的太阳仍然挺扎人,大青浑身冒汗。
前头有两棵大柳树,在光秃秃的地里十分醒目。大青正要过去凉快一下,发现下头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穿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那个上岁数的像个农民。
老的对那个半军人喊着口令:“立正! 向右看齐! ”
年轻人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老汉对他胸上就是一拳:“真给军人丢人! ”
年轻人乘机倒在沙土地上。
大青看得又可笑又纳闷,训练民兵也不能就两个人干呀?
走到跟前,他先扫一眼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脱口喊出:“哎呀,这不是丕丕吗? ”
“丕丕? ”老汉蹲在地上,掏出纸烟,先递给大青一支:“你们认识? ”
大青把自行车靠在树上,搓搓散发着猪臊气的大手,不好意思地接过烟。
“我们村的。”他说。
“哪个村? ”老汉自己点着烟,又让大青对火。
“芨芨滩。”
一阵阵酒气从丕丕身上散发出来,他开始打呼噜,一只草绿色挎包,枕在脑袋下面。
“噢! ”老汉笑了一下。
大青恍恍惚惚感到他像村子里的一个人,一时又难以下结论。
“大叔,你去过,芨芨滩? ”
“去过,去过,这后生是谁家的? ”
“田书记家的。”
“田耿? ”
大青点下头,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眉眉眼眼,不是跟水成波有点一样吗? 可他是谁?
“田书记你也认识? ”
这回老汉点了几下头,对住田丕丕喷了口烟,又把烟头挨近田丕丕的鼻尖。后生猛然一睁眼,醒了。
“哈哈,火攻还是见效哟! ”老汉像个爱起哄的年轻人。
田丕丕满脸愠怒,扬手向老汉打过去:“狗日的! ”
老汉把他的手抓在掌心里。
“哎呀呀! ”田丕丕龇牙咧嘴,痛苦不堪。
“后生,你的功夫还不到家哩! ”老汉放开手,田丕丕揉着手腕,不敢轻举妄动,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嘟哝。
“田丕丕! ”老汉正颜厉色地叫他一声。
“到! ”出于当兵人的习惯,丕丕顺口应了一声,同时,规矩多了。
他看见了一旁的大青,向老汉送一个“原来如此”的冷笑。
“大青哥,你咋在这儿? ”他找到了说话的人。
“卖猪,回趟家。”
“哟,大青哥,你也‘下海’啦? 真是真人不露相,看不出,看不出。”丕丕这会儿完全清醒了,把帽子扣在头上,从挎包里挖出一盒“大青山”香烟,先给老汉一支,再给大青一支、自己叼了一支。
掏出一只挺精致的气体打火机,啪一下按着,火苗一蹿多高,把大青的眉毛差点燎了。
他不想跟老汉说话。
老汉脸上浮现出宽厚的笑容,仍然对他说:“小田,你当了几年兵? ”
“三年。”田丕丕不情愿地说,眼睛望着荒凉的土地。
“什么兵种? ”
“兵种? ”田丕丕这回对老汉另眼看待了。
一般人是用不出这个术语的,他对老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对,兵种。”老汉重复一遍。
“汽车连。”田丕丕的脸一红。他知道,自己这个回答,有些欠准确。
老汉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好,好。”
“好? 有什么好的? ”田丕丕扔下烟头,气哼哼地说,“村子里连个小四轮也没有,我总不能去开毛驴骡子吧? ”
“我说好就好! ”老汉又哈哈笑了,“丕丕,你们汽车连的汽车是什么厂出的? ”
“‘解放’,长春出的,咋啦? ”丕丕忽眨着眼说。
“你知道,从前,比方说解放前,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会儿,部队咋打仗? ”
这不是又在“忆苦思甜”吗? 丕丕不屑一顾“哧”地笑了:“我知道! 指导员给我们讲过,靠两条腿呗! ”
“对了,后生。小米加步枪,再加两条腿。”老汉的神情严肃起来,“你开的军车,咱们国家自己造的,那也是从无到有,一天天发展起来的。你就想想,红烽今天没有小四轮,明天呢,后天? 还能没有吗? 事业是人干出来的。你的本事有用武之地呀! ”
“那要等到牛年马年? ”田丕丕沮丧地说。
“后生,那就看咱们干的速度了。”
“咱们? ”田丕丕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对,咱们,包括我,还有贩猪的这位大兄弟。”
“你是谁? ”丕丕直杵杵地问。这正是大青早想问又不便问的话。
“我? 跟你一样,先当过几年兵,后来,也跟你现在一样,到地里头刨闹光景。”
“在哪儿? ”
“就在这儿。”
“在这儿? ”
大青,丕丕,异口同声地惊呼。
“哈哈,碰上老乡了吧? ”
田丕丕直摇头,将信将疑,直到老汉又说一句话,他才彻底相信,这个老汉还的确是红烽的人。
“丕丕,你这次回来,没去你姐姐那儿? ”老汉意味深长地笑着,“你爸老田耿,不会甘心叫你当‘向阳花’哇? ”
田丕丕愣住了。
连这些他都清楚。
可他没有回答老汉的活。大青正向他望着,他不想让大青知道这方面的“行情”。
老汉也不再深问,把话题转到了大青身上,这回,田丕丕主动介绍:“他叫苏大青,是我们村苏凤河大叔的大儿子,从前是有名的车把式! ”
“噢? 老苏的儿子? ”老汉伸过手,抓住大青的一只手,“家里包了多少亩地? ”
“三十来亩。”大青的脸红红的。
“一年下来,收入多少? ”
“唉,咱们这儿地力不行,受下一年,一亩地顶多闹百十来块钱。”
一说及土地,庄禾,大青的话还是够用的。
老汉点头:“你贩一年猪,顶十来亩地。这营生太辛苦,你咋不喂几口母猪? ”
“没饲料。如今的猪,全是改良的,饲料跟不上,根本不行。”
“二青是你弟弟,对不对? ”老汉又点上一支烟。
“对,对。”
“他,有点头脑。正在规划一个饲料加工厂,我看,是个方向。”
大青大吃一惊,这件事,他怎么也知道? 二青出外考察,只有少数人清楚。
“你,你看行不行? ”大青把眼前这位无所不知的老汉视为依靠了。
“行! 大青,咱们红烽,要想奔上小康,没有新套套不成,没有人才不行。你,还有丕丕,还有白白、刘改兴、赵友海,等等,都是新一茬茬农民,有文化有头脑,只要敢想敢干,红烽不光会有汽车,我看还敢有飞机。”
田丕丕陷入沉思,拔根野草放在嘴里。
“办饲料厂,那要一大笔钱呀! ”大青想起弟弟要他支援的事。
“是要有资金才行。大青,等二青考察回来,咱们再想办法,也会有办法的。你们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呀? ”
田丕丕格格地笑了。这个身份不明的老汉挺有意思。
老汉站起来说:“丕丕,大青,回去问你们的老人好。”
田丕丕说:“问好,这能捎到,可这是谁捎的呀? ”
“不愧咱们当兵人,脑瓜瓜就是灵顿。”老汉又哈哈笑了,“你们就说,一个姓水的老家伙! ”
“水? ”大青仿佛明白了。
“水? ”丕丕仍然若明若暗。
老汉点下头。
“那,水成波是你什么人呀? ”丕丕问一句。
“我侄儿。”
“那,水大爷,你去哪儿? ”丕丕反应就是比木讷的大青快。
“我再去看望几个老朋友,说不定呀,哪会儿就到你们家喽! 叫你们的老爹准备好二锅头和酸菜。”
“水平不高哇! ”田丕丕说。
“初级阶段嘛! ”老水一本正经地说,“丕丕,我以一个老兵的资格对你提个请求:住过军队大学校的人,更应该‘心明眼亮’,在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上作出大贡献。那句老话,年轻人不爱听,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我还是要说。我看,不论甚时代,人没有理想,活着就没意思了。”说完,老水朝南走了。
田丕丕不做声。
大青推上自行车,对丕丕说:“走哇! ”
丕丕神情恍惚,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大青也闹不清他在思谋什么。
2
苏凤河在糖菜地里干完营生。天已经黑透了。村子里弥漫着麦草、牛粪的苦涩炊烟,不知谁家在改善伙食,风里有忽浓忽淡的猪肉烩菜的香味。
苏凤河用粗糙的大手抹下嘴巴,心坎上漾起一片苦水:从夏收到今天,他家还没动过荤腥呢!
不吃肉不吃油也淡事情,六十年代勒紧腰带的滋味,他这茬茬人都尝了个管够,那会儿,能吃上掺糠的玉米面窝头,就活在天堂上了,大小队干部们手中有权,半夜三更偷吃几顿面条,忘不了他这个车倌,苏凤河也沾了不少光,眼前的光景毕竟不可相提并论了。
苏凤河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拿不定主意。.
大青妈告诉他,她已经叫凤池去城里给大青找对象,这回是“破釜沉舟”,小叔子要没有结果,就不要进家。
“他爹,”老伴这样开口了,“看架势,他二爹八成给大青找个四川女子。”
“那能过到一搭搭吗? ”老苏表示担忧,“南蛮子说话咱都听不懂。”
“怕甚? 她只要能养娃娃就行。”女人有女人的精明,“娃娃又不说南方话。”
“他二爹没说得多少钱? ”苏凤河不再坚持非找个本乡本土的闺女了。他知道,论自己的家境,大青的本身,早已过了挑肥拣瘦的时候。回忆起来,自己最光辉的岁月,还是当车倌的那会儿,可是,那会儿娃娃们才多大,眼下,只能从经济方面考虑问题了,看钱吃豆面,论实际的吧。
“听他二爹说,像点样的女子,没个三五千怕领不回来! ”大青妈小心翼翼地说,眼睛注视着丈夫的反应。
“唔? ”苏凤河牙疼似的反应一声。
“他爹,你看咱大青熬盼成甚了? 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头苦呀,跟大青一茬茬的菁菁,招弟,人家的娃娃都念上书了。”
“我眼又不瞎。”苏凤河感到被抽了筋,全身瘫痪。
三五千。
不要五千,就是三千,也就把全部家底掏出去了。
何况,还有办事的开支呢? 这是他的大儿娶媳妇,不能不声不响就交待了哇? 这一笔钱,没个千八百的也过不去。
他想一切从简,大青妈通不过,兄弟通不过,众人们也通不过。
红烽的乡俗,红事白事一律大操大办,就是塌上一屁股债,门面也得装。
是啊,前几天刘改芸那么平平淡淡地就打发了赵六子,至今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嘴头子恶毒的人诅咒刘改芸下了地狱,非进十八层不可。
那还是丧事,人们都饶不过呀!
“这钱,到哪儿闹去? ”苏风河自言自语。跟女人商量,她也拿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方案。一口吃了个李子,谁不知道谁的底子?
但是,这回苏凤河估计错了。
“去借! ”
她的口气十分果决干脆,不容置辩。看来是“蓄谋已久”并非一时的冲动。
“借? ”
“借! ”
“向谁借? ”
“李虎仁! ”
苏凤河目瞪口呆,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目光审视着女人,在他记忆中,女人跟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他一时间泛不起话来。
且不说他还没思谋过为了大青的婚事要去借债,就是想到了,也想不到借的对象是前大队长。
“他妈,这……”老苏赤脚板在地上搓来搓去,又咂嘴又叹气,在吞一只苦果。
“不借,又有甚办法? ”大青妈的豪迈气概变成了哭腔。
“借,借……”苏凤河的精干荡然无存。他蹲在锅台旁,咀嚼这个字。
在他的心目中,一旦借了人家的钱,就有一条绳子,把自己拴住了,从此失去自由,从此低人一等。
再穷,像鸡一样,刨一爪子吃一口,只要不短别人的钱,就腰杆挺硬。无债一身轻嘛。
能怨女人目光短浅吗? 不能。她为了这个家,真是到了“鞠躬尽瘁”的程度了。没明没黑地受:地里受,家里受,该受的受,不该受的也受了。
跟上他苏凤河,最享福的日子,就是成亲那天饱饱地吃了一顿猪肉烩菜。
苏凤河深深叹口气:“借吧! ”
“你去? ”女人松了口气,男人同意借钱,对她竟是一种体贴,一种欣慰。
“我去哇! ”苏凤河有气无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