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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买臣曾经一度失官,无资赁屋,借寓会稽守邸中,那时守邸,即现在的会馆,困守无聊,无免遭人白眼;此次既已荣任会稽太守,诚如武帝所谓,正好扬眉吐气。他便藏着印绶,仍穿一件破旧衣服,伛偻其身,蹒跚其步,来至邸中。可巧邸中坐着上计郡吏等人,方在置酒高会,见了买臣进去,并不邀他入席。买臣也不说明,低头趋入内室,偏与邸中当差夫役,一同吃喝。待至吃毕,方从怀中露出绶带,随风飘扬。旋被一个夫役瞧见,趋至买臣身边,引绶出怀定睛一看,却是会稽郡太守的官樱一时尚难分别真伪,赶忙奔出告知大众。大众都已烂醉,还说夫役见鬼,青天白日,在说呓语。那个夫役发急道:“我也不知真假,但他怀着的那颗官印,上面确是会稽郡太守官印字样。你们快去看一看呢,倘是真的,岂不是得罪贵人了么?”当下就有一个素来瞧不起买臣的书吏,他听了夫役说得这般活龙活现,嘴上虽是不肯相信,可是他的那一双穿着官靴的尊腿,早已不听他的支配,自由行动的提脚,就往朱买臣所在之地奔去。顷刻趋出,对了大众,急得摇着头,顿着脚的自怨自艾道:“不得了,了不得!朱买臣果真做了会稽郡太守了!”大众一听此言,也顾不得再去问他细情,顿时你抢我夺的奔去禀知守邸郡丞。守邸郡丞,大怪众人,不应简慢贵官,疾忙穿戴衣冠,吩咐众人排班肃立,自己亲自进去,恭请买臣出来受谒。买臣方始徐徐踱到中堂。众人犹恐慌张失仪,各皆加意小心,拜倒地上。买臣仅仅微弯其腰,算是答礼。众人刚刚拜毕,外面已经拥满了贺客,以及迎接买臣上任的人员。买臣分别接见之后,登车自去。还有那班势利小人,赶着变了笑脸,恭维买臣,要想跟去到任,派些差使。虽被买臣一口拒绝,甚至讽讥得无缝可钻,也无半句怨言。这是世态炎凉的例子,毋庸细叙。
单讲买臣驰入吴境,吏民夹道欢迎,真个万人空巷。吴中妇女,尤喜看会观灯,那天一听新任太守到来,又是本地人做本地的官,愈觉稀奇,一时争先恐后,仰望丰采,把一条大街,几乎塞得水泄不通。此时买臣坐在舆中,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一眼瞥见他的那位下堂故妻张氏,也在人丛之中,伸头缩脑地看他,不禁想起旧情,念那墓前分食的余惠,便命左右,呼她过来,停下官舆,细询近状。可怜这位张氏,哪里还能答话,既羞且悔,珠泪纷纷而已。买臣也长叹了一声,命她且俟接印以后,来衙再谈。张氏听了,含羞退去。
过了几天,买臣诸事已毕,方问近身家人,那个张氏曾否来过?家人等复道:“夫人……”那个家人刚刚说出夫人二字,忙又缩住,改口道:“那位张氏,早已来过多次,家人等因见主人没有闲空,不敢引她进见。”买臣尚未答话,又见一个家人接口道:“那位张氏,早上候至此刻了。”买臣即令唤进。
张氏到了此时,自知贵贱悬殊,况且后夫又充衙中公役,此刻不是妇随夫贵,乃是妇随夫贱了,只得老老脸皮,双膝跪下。
买臣叫她起来站着道:“前事不必再谈,尔的后夫,既是衙中公役,我当拣派优差,使你不致冻馁便了。”张氏尚未开口,又已双泪交流,低声答道:“我已懊悔无及。务望念我与你二十余载夫妻之情,将我收留身边,作妾作婢,悉听尊便。”
买臣听了,很是慨叹一会,方始摇头道:“下堂之女,泼水难收,你应该知道,但我既有今日,可以将你夫妇,留居后园。你个人的衣食,由我供给。”说完,立命左右,将她带出,以后毋须再来相见。张氏无法,只得跟了左右出去,回至寓中,一把扭住后夫的前襟大骂道:“都是你这天杀的害我!老娘若不嫁你,老娘此刻岂不是一位现成夫人。”她的后夫道:“这事不能怪我,我娶你的当口,你早已与朱家脱了关系的。”张氏不待后夫说完,陡的飞起一腿,可巧踢在后夫的下部,只听得哎唷一声,已没气了。张氏一见闯了人命,急忙托人告知买臣,求他搭救。买臣听了,也吃一惊,因是命案,无法帮忙,一口谢绝。张氏见没指望,自己想想,就算不去抵命,活着也无趣味,便趁衙役尚未来捕捉的时候,趁早一索子吊死了事。
后人演剧,附会其词,竟演出朱买臣真在马前泼水,张氏一头碰死。
其实泼水难收的事情,乃是太公望的故事,本与朱买臣无关。
当时朱买臣对于张氏,仅引这个古典,并未实做。不知后人如何张冠李戴,弄到他的头上。不佞编撰这部《汉宫》,事事根据正史,兼采古人杂记野史,以及各省省府县志,不敢面壁虚构,即此一段,就可证明。现在再说当时朱买臣听得张氏畏罪自尽,自然将她从优棺殓了案。至于朱买臣如何置备船械,如何助讨东越,不必细述。
单讲武帝听得朱买臣到任以后,所施政绩,却比庄助为优,倒也放心。便将出兵的事情,概付廷臣主持,自己仍在宫中与后妃取乐。有一天,正与陈后、韩嫣、仙娟、子夫、旦白等人,同在槐荫院里,大玩捉迷藏的当口,忽见新封的一位美人,名叫冯吟霞的,笑嘻嘻地拿着一封书走来,向他说道:“奴婢奉了陛下之命,整理奏牍,忽见此书的词句,十分诙谐。细查上书之人,方知就是东方朔。奴婢久知此人,是个滑稽派的首领,并且曾经遇着异人,授他长春不老之术。照奴婢的愚见,陛下与其以捉迷藏消遣,弄得精疲力倦,何不把此人召至。正经的呢,向他学些延寿之方。玩笑的呢,命他讲些笑话,以消长昼。
据古人传说,一个人每天能够大笑三次,比服补药十剂,还要有益呢!拔涞凵形创鹧裕雷臃蛞蚣飨颊飧鲋髡牛苡械览恚Π阉掷锏哪且环馐椋永匆豢矗患厦嫘吹氖牵撼妓飞偈Ц改福ぱ稚D晔椋氖纷阌茫皇逖Щ鹘#皇椋卸蜓裕皇叛镂獗ǎ秸笾撸喙闹蹋嗨卸蜓裕环渤妓饭趟人兴氖耐蜓裕殖⒎勇分浴3妓纺甓ぞ懦呷纾咳粜猓萑舯啾矗氯裘详冢萑羟旒桑舯澹湃粑采舸丝梢晕熳哟蟪家印3妓访了涝侔菀晕拧?
子夫读完此书,不禁笑不可抑地对武帝说道:“我们快快停了这个捉迷藏的把戏,准照冯美人的主意,速将东方朔召来。”武帝听了道:“东方朔的笑话,朕已听厌了的。尔等既是要听,将他召人也无不可。”
一时东方朔来到,见过武帝。武帝又将专管游戏的术士召到,欲令东方朔射覆为乐。武帝又命取饼一盂,笑向吟霞道:“汝可暗取一物,覆在盂下。”说着,又指指东方朔道:“他能猜着。”吟霞果去取了一个守宫虫,悄悄覆于盂下,先命各术士次第猜来。各术士猜了半天,一个也未猜着。武帝方命东方朔猜来。东方朔于是分蓍布卦,依象推测,顷刻答出四句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无足;肢肢脉脉喜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蝎。吟霞一见竟被东方朔猜着,不禁吓得呆若木鸡,半晌不言。陈后等人,无不笑声吃吃。武帝即赐东方朔锦帛十匹,再令续猜别物,没有一件不是奇中。当下便惹妒了旁立武帝最宠爱的一个优伶郭舍人,盛气地进白武帝道:“东方朔不过侥幸偶中,不足为奇。臣来令他再射,若能射中,臣愿受笞百下,否则东方朔也须受笞。”武帝颔首,郭舍人即密向盂下,放入一物,便叫东方朔再射。东方朔布卦毕,即笑道:“这不过是个窭数罢了。”郭舍人听了,立刻就现得色道:“臣原晓得东方朔乱讲的。”东方朔忙又接口道:“生肉不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数。”郭舍人听了,不禁失色。武帝命人揭盂一看,果系树上寄生。
武帝因爱郭舍人,正拟下诏免笞,谁知陈后、子夫、仙娟、吟霞、旦白、韩嫣等人,大家都帮着东方朔,逼着武帝如约,立笞郭舍人。郭舍人无法,只好自己褪下裤子,露出那个雪白的屁股,伏地受笞。于是执刑的喝打声,郭舍人叫痛声,东方朔拍掌声,陈后等人互相说笑声,哄然而起,闹得烟障雾罩,声震屋瓦。东方朔拍了一阵复大笑道:“出口无毛,敲声好,尻益高。”郭舍人听了,又痛又恨,又羞又气。等得受笞既毕,忙一跷一拐地走至武帝面前,哭诉道:“东方朔毁辱天子从臣,罪应问斩。”武帝乃问东方朔道:“你何故毁辱他?”东方朔道:“臣何尝毁辱他,不过与他说了几句隐语。”武帝问:“是什么隐语?”东方朔道:“口无毛是狗窦形,敲声好是鸟哺谷声,尻益高是鹤俯啄状。”郭舍人听了道:“他有隐语,臣也有隐语,他若不知,也要受笞。”东方朔道:“汝尽避说来!”郭舍人胸无成竹,只好信口胡诌,作为谐语道:“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犭示)吽牙。”
东方朔不假思索,即应声道:“令作命字解;壶所以盛物;龃即邪齿貌;老是年长的称呼,为人所敬;柏是不凋木,四时阴浓,为鬼所聚;涂是低湿的路径;伊优亚乃未定词;(犭示)吽牙乃犬争声。如此浅语,有何难解?”郭舍人听毕,暗忖道:“我本杂凑而成,毫无深意;如今被齿一解,反而都有来历。如此看来,我的辩才,万不及他,还是挨了一顿板子了事。”想完之后,只得老实奏道:“东方朔真是能人,臣服输了!”武帝听了,喜他不忌人才,也赏锦帛十匹。郭舍人拜谢退下。
适有东都献来一个矮人,武帝召入。那个矮人,头足大于常人,身子不满二尺,却是举动有致,出口成章,舞蹈既毕,忽指东方朔向武帝奏道:“此人会偷王母蟠桃,何亦在此?”
武帝怪问原因。矮人答道:“西方王母所种之桃,三千年方始结实,此人无行,业已偷过三次了。”武帝乃问东方朔,命他据实奏来。东方朔但笑不言。武帝尚恐矮人在此,东方朔或有不便地方,即把矮人送至御苑,又问东方朔道:“尔不直奏,朕要见罪了!”东方朔听了,方才跪下奏道:“臣昔遇异人,秘授长生之术。此术既非炼丹,亦非绝食:第一须不近女色;第二须不作恶事;第三须出语诙谐,乐天行道。第三样,既容易而又最要紧者也。不近女色,精神充足;不作恶事,心地光明;出语诙谐,包涵太和。此三事不缺一样,既能与天地同寿,若仅抱定诙谐为主,每日大笑数次,或数十百次,纵不白日飞升,也可长春不老;一个人尽在春令之中,譬如永作赤子,自无老境堪虞了。至于偷桃一事,即是臣诙谐的诡说。臣现年二十有二,虽在力行长生之术,尚未成仙,怎能去偷王母之桃呢?世人以耳为目,此时已经当真。臣恐千秋万世之后,东方朔偷桃一事,或致演成戏剧,亦未可知。臣非但此时诙谐,直可以永远诙谐下去了。不过不敢欺君,故以实奏。”吟霞在旁插口对武帝笑道:“如此说来,奴婢所奏非虚矣。”武帝听了也笑道:“不近女色,朕断难办到;不作恶事,也不敢保证;独有语出诙谐,包涵太和,朕当行之。”那里知道武帝本是暴厉之主,稍不合意,就要把人族诛,孔子所说的不迁怒,不贰饼,仿佛是为他说的。包涵太和之举,叫他如何办到?所以东方朔寿至百岁以上,武帝未及其半,即已呜呼。冯吟霞劝武帝的一番说话,虽非金玉良言,可是比较子夫、仙娟、韩嫣之流,专以酒色为事,已是老鸦中的凤凰了。正是:须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