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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不好写作就会好?本行都不行偏行还行?怎么会呢?一个人有艺术头脑,无论画画,写作还是搞音乐,什么都行,没那头脑,做哪行都不行。”
“那看来我还是不能写了。因为梁莹并不是我挑的,而是我捡的,是她自己向我投怀送抱的,所以您不必因她是我女朋友而改变对我的看法。”
“但我现在喜欢上你了,所以会认真对待你的采访。”
“如果只是因为梁莹,那就算了。我并不是想拿她当模特的事情来跟您做交易。如果她真想给您当模特,我拦也拦不住。那天她在教室里脱光衣服当模特,我也没拦。您应该直接去找她。”我说这段话时一直在笑,越笑越灿烂,“就是这样的,我可以走了吗?”
我起身欲走,心里很痛快:什么狗屁传记,什么二十万,拜拜吧您哪!
“你坐下你坐下,”金卓如像他上课时讲到动情处那样声音洪亮眼睛明亮,“我一定要跟你谈,你太像我年轻时候了!太像了!”
我坐下了。如果我真走了,小说也就该结束了,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但我没走。因为我看《文!》到金卓如老爷子的《人!》表情并不是害怕我走《书!》害怕失去梁莹来当模特《屋!》的一线希望,而真的是兴高采烈像发现了宝贝一样。我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赏识特别是大画家的赏识,真有人赏识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坐下,我们现在就谈,我给你讲我的经历,马上就讲。”金卓如高兴得像个孩子,江葭不得不过去对他耳语两句,以免他失态。
我从皮包里拿出录音笔,又打开采访本,准备记录了。金卓如对江葭说:“你出去吧,我希望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谈话。”
“我走可以,您可不能太失礼啊!”
“我知道知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要和他谈很久的,你老坐在这里干吗?”
江葭只好走了。
“其实我很想谈,人到了老年,就喜欢回顾往事,回顾自己的一生,但我又真的找不着人谈,”金卓如说,“现在我只跟女儿联系多一点,而跟女儿是不可能谈这些事的。我的老朋友都死了,一个也没剩下,我是苦于没有知音,恨无知音赏啊!你前两次来,我觉得你这么年轻,画得又这么差,怎么可能理解我?所以不想谈。我现在很孤独,我的一生都很孤独。当然,孤独也是一种幸福,比享受不到孤独要幸福。没有孤独也就没有艺术家了,艺术家其实都很孤独的……”
我后来发现,金卓如经常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要是由着他信马游缰地说下去,我的采访十年都结束不了。所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让他赶紧进入正题:“您是北京人,小时候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吗?”
“啊?不是的,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说我在北平出生并长大,读书,抗战后去的四川,其实错了,我祖籍江苏昆山,父亲在北平经商,他叫金承坚,但我出生在江苏,童年、少年是在老家度过的。父亲和姨太太在北平,我和母亲在江苏老家,母亲终身未离开过故乡。父亲呢,只在过年的时候带姨太太回来,每年回来一次,过完元宵节就走。所以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孩子。父母感情一直不好,父亲45年去世后,母亲和姨母分了家产断了往来,听说姨母和三个弟妹在解放前出国了,以后一直未通音讯。这些家事,不说了吧。”
“您说您的童年吧。”
“我童年的记忆是一片田园风光,江南秀色啊!有绵延起伏的山丘,交叉密布的河流,绿汪汪的田野,瓦蓝瓦蓝的天空,全村人都去洗衣洗菜的池塘,曲曲弯弯的乡间小径,只能容一人行走的田埂,还有池塘中的云影,田埂上的青草,河岸边的垂柳古槐,藕塘中的荷花,运河边的芦苇……”
这样辞藻华丽的描述在他以后的讲述中还出现过许多次,他特别喜欢描写画面,仿佛是在用嘴作画,他的文学功底比我深厚得多,出口的话几乎一字不改就可以算作美文。
“我经常坐在自家的小船里,看悠悠碧水,郁郁岸树,丛丛灌木,星星野花,头顶是浓浓绿荫,脚下是圈圈涟漪,阳光在跳荡,水鸟在翻飞……小船过桥的时候,圆的桥洞,方的石块,石缝间垂挂着青青的藤蔓,水面上的浮萍和水草,晃破了桥的倒影。我们的村子,前村后村,家家都在竹林中,婆娑的竹影掩映着粉墙黛瓦,宅院曲折而幽深。我家门前是一对大石狮子。红漆黑底的檀木对联。铁皮包裹的大门,门楣上悬挂大红灯笼。推开院门,中间是一条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两边栽种着松、杉、柏、椿、樟、檀,还有黄柳、冬青、银杏和杨梅,最靠近祖屋的是一片竹林。踏上三层阶砌,推开屋门,是卵石铺砌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五间房,粉白的墙壁,木格直棂的小窗,推开两扇门,又是一个天井……”
“您还是说事情吧。”我不得不打断他,他似乎陶醉在了自己对故乡的回忆里,可以一直这样描述上一天。
“对,说事情,我小时候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陪母亲去朝山进香。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吃斋念佛,在斋戒的日子里,她总要穿上浆洗干净的衣服,带着我登上树木葱茏的南山,去寺庙里进香朝拜。一路上,我看见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挂着香袋,有些人还穿着草鞋,踽踽而行。母亲脸上显出异常庄严持重的神情,领着我,跟随进香的人流一步一步地攀登,终于在万绿丛中,看见那森严气派的庙宇。虔诚的母亲点上香烛,跪在高大的神像前,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她在为丈夫、为儿子祈祷平安和温饱。她那瘦小的身子匍伏在地上,不停地颤动着,仿佛在接受神灵的审判似的……”金卓如露出一脸的神往,似乎还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拽着母亲衣角的小男孩。
“这跟美术也没啥关系,咯咯,”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我给你讲我第一次对人体感兴趣吧,那是在五岁的时候,有一年腊月,父亲回来了,家里人都在准备过年的年货,忙得乱哄哄。厨娘、长工要磨米粉、蒸年糕、做团子,宰猪羊、杀鸡鸭。厨房里最忙碌了,每天都雾气腾腾的。里头有三口大锅五口小锅,每天都同时开火,大锅的锅铲就是铁锹,常常要两个橱娘各拿一把铁锹,对着推动,才能把满锅的菜翻均匀。我家的厨娘和挑水的长工,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计。五味调和百味香散发出的雾气终日不散,厨娘们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终日在闷热的水蒸气中干活,不能穿太多衣服,只扎着单薄的丝绸灯笼裤,上身是背心外面套一个肚兜,胳膊肩膀终日裸露。挑水的长工只要进厨房,都得把身上的褂子长裤全脱在外面,倒完水出来还要把洇透了的短裤赶紧换掉。长工倒水很好看,桶有半人高,使全身力气才提得起来,倒在大缸里哗哗的,我爱看。我还爱看倒水之后,长工用盛有明矾的镂空竹筒在水中搅动,沉淀泥沙……”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简短一些。
“厨房里出了好多风流事。最能改变人的是环境,衣服穿少了,又雾气狼烟,长工和厨娘都正当年,难怪要出事。有一次我就碰上了,我去看长工倒水,倒完后呢,又去看灶膛里的火苗,火苗金黄色,哧拉哧拉地烧,在雾气里看特别美。我看入迷了,长工倒完水走了,厨娘不知道我还在厨房里。这时又来了一个长工,我发现他们没注意到我,因为雾气太大了,我又是小孩。厨房里本来两个厨娘,这时有一个穿衣服出去买东西了,另一个就去看长工倒水,也看出神了。长工倒完水又搅水,搅完水,他不挑起水桶往外走,而是将厨娘抱起来,放到了缸沿上。两只手卡住厨娘的腰,厨娘大概为了不掉进水缸中,只好勾住长工的脖子。他们就在水缸的缸沿上……我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印象很深,那画面太美了。长工的背影,他的动作,现在还历历在目。他身上的肌肉很饱满,像拖船的缆绳,长年挑水的缘故。特别是两条胳膊,要托住厨娘大半身的重量。厨娘一声都不吭,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是怕人听见。其实即使大声喊叫也没人听见,院子太深了,厨房离别的房子也很远。当时呢,我以为长工欺负厨娘,但自己害怕,不敢帮厨娘,偷偷溜走了,事后也没告诉别人。长大后学美术,一看人体画就首先想到这个事。我发现,对人体画的喜爱原来是从五岁开始的,倒要感谢那一对偷情的长工和厨娘了,咯咯,咯咯……”金卓如又像老母鸡一样笑起来。
“我学美术,启蒙老师是村里的一个穷秀才。他家境贫寒,过年帮人写对联。我快上小学的前半年,母亲让我跟他先学写字。而他呢,喜欢画画,有点文人的闲情雅致。他给我布置好了当天要背的书要写的字,就放任不管,自己在书案上铺好笔墨纸砚,写几张条幅或斗方,画两笔画。他的画学扬州八怪,多画兰竹,喜欢不拘成规,就地取材。他用纸卷成笔杆似的细长条,在煤油灯上熏黑,就能当炭条起稿。他用锅底的黑灰当颜料画猫,一团浓黑,露出两只黄而发亮的大眼睛。他画着画着入神的时候,我就走到身后偷看,他也没有发觉。等到画完了才发现我这个不安分的学生正看得发呆,一个凿栗打下去还打不醒。虽然责怪两句让我赶快回去读书,但看我一脸崇敬膜拜的神情,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天长日久,我再过去看,他就默许了。有人在旁边观看,他的画兴更高,画出来的兰竹也更精神。后来我上了小学,可一放学回来就找他,跟他学画,他呢,一直教我。就这样,我从小就爱上了画画,当然,那时候是文人画。”
036
“到十四岁,我上完小学,父亲把我弄到北平,上北平工商专科学校,他希望我学成后帮他打理生意。他同时经营着好几个厂,丝绸厂,染布厂,还有一个漆器厂,还搞木材加工,很缺人手。可我呢,对商业课程始终没有兴趣,什么鸡兔同笼、单利复利之类的习题,弄得我头昏脑胀。那些数字太单调、抽象、乏味,通过这些数字,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就是把一小堆钱变成一大堆钱,弄来弄去还是钱,这有什么意思?家里的钱已经多得几辈子都用不完,还学这个干什么?但我那时很小,也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立志学画,他呢,还算开明,在发了雷霆怒火后,最终还是同意我改读北平美专。他到日本留学过,略懂一点西方美术,而且他还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儿子,我不算太重要。”
“是什么机会使您立志学画呢?”
“军训的机会。第一年暑假,学校在北平的一座兵营里军训,那时候是全市的中学生都集中到一个大兵营里,学校与学校之间打散,混编在一起,我那个班全是外校的学生。我个子高,练队列的时候排在排头,后来任命班副,通常都是排头当班副,我就当上了。但当上之后呢,就要拍在排尾了,而诸葛聪在班里最矮,我们就排在了一起。就这么阴错阳差的,我认识了他,他拉我上了美术创作这条贼船……”
诸葛聪?这个名字我有点耳熟:“是不是文革后把您的画介绍到巴黎的那个法籍华裔画家?”
“就是他。当时他是北平美专的一名新生,也来参加军训。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原来还有专门学画画的学校。我感到新鲜,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与他聊得十分投机,他给我讲美专如何如何好,我就想去看看。他说,那还不容易,等有空带你去。那个周日,他就带我去了美专,一进校园我就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好像我早就来过似的。诸葛聪拿出一大摞画册给我看,我看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临走还借了几本画家的传记,有梵高的,有拉菲尔的,有米开郎基罗的,有罗丹的,读完这些传记,我决定放弃不喜欢的工商专业,改学美术。第一学年结束,我瞒着父亲退学,重考美专,很轻易地考上了,等木已成舟,父亲气得半死,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自己的选择。”
“你和父亲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吗?”
“父亲说,艺专要上六年,学完了什么也不是,好多上艺专的都是家里有钱却不肯好好读书的纨绔子弟,我是有意与他们为伍,不求上进,自甘堕落。我幸亏是生在富裕人家,命真好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学习艺术就是堕落,对这样的偏见,决不能赞成。那些天还想过,要是没有父亲该多好啊,父亲要是早死了该多好呀,这样就没人管我了。好在父亲只是没事就骂我一顿,却没有采取措施阻止我去读美专,学费他也给了。可上了美专不到一年,抗战爆发,我必须在退学回家与随学校流亡两条路上进行选择。父亲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