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和下面冰凉的黄色楼梯上。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一扇洞开的窄窗,窗外密密地交错着经历了一冬寒冷阴湿,都已经发黑,然而绝不干脆的树枝。看着它们,是绝想不到在去年春天,它们曾经那么的绿,那么的健康,绽开褐色的老皮,露出发白发光的新鲜绿色,也绝想不到等春节以后,它们黑软干瘪的身体里,竟会重新流动起白色的树汁,长满宽大的绿叶。
从窗外望过去,又有一群丑陋的鸽子规则地划着天上的圆圈圈。
还有人家的收音机,隔着厚厚的墙和厚重的门,传出极其细微的歌声。丁丁并不是一个热衷流行音乐的人,但却万分地喜爱这一支民歌,歌里说: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楼梯上是这样寒冷这样安静,这样幽暗,这歌声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某个深处传出来的一种东西,像被扯断的蜘蛛网丝一样飘摇。
就把那开得又白又美好的小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去了。
丁丁突然想起来,那年夏天,考上龙中初中部的通知来的时候,妈妈那一脸的欢笑,那是真心的欢笑,真难忘啊!
隔着墙,又听见电梯隆隆地上来了。有人关门。
丁丁索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拐角的地上,有红色帆船的图案,是一条看上去鼓满了帆的船,应该是可以乘风破浪的。但却是一个美丽的图案。丁丁感到奇怪的是,从前她几乎没有发现楼梯上有这样的船和帆,算起来,早一年上学,十二岁就去住校,几乎也没有时间在楼梯上抒情。
还学习陈景润。现在想起来,陈景润是个多么伟大的瘪而矮的人呐。假装思考问题,把圆珠笔倒着拿,划得满脸都是,举着那样的一张脸在放学路上走的时候,心里有多么严肃和高远的一种激情啊。
仿佛有人上楼梯。丁丁从楼梯台阶上跳起来,接着往下走,也许是五楼到四楼去的人,等不及电梯,下了几级楼梯,开了门,又关了门。丁丁索性一路下去,一路发现在寒冷的阴暗的楼梯拐角,有鼓满了帆的红船图案。一路听见那极细的歌声悠长地穿过墙壁和楼层飘荡潜伏而来,要把那朵美丽芬芳人人夸的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家。
怎么呢?
到了街上,走了不远,有生煎馒头的铺子,扁锅吱吱地叫着。丁丁买了二两,掏出手绢来垫在手里,刚出锅的馒头热乎乎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烫得舌头一片麻。丁丁一路又往前走,这会儿即将下班了,早早来的黄昏无风无云,虽暗自多了一种期待样的东西。~片片枯黄树叶落下来,砸在人行道上。丁丁把八个热滚滚的馒头都吃下肚子,又把浸了油浸了汤汁的手绢放到鼻子上闻闻,感到心里有了点依靠。
等她到家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吃饭了。客厅里的大桌子收拾了出来,要点许多大瓦数灯泡才亮一点的大吊灯也点起来了,就像早先她考进龙中初中部,和直进龙中高中部的时候一样。
她被叫住,并领到沙发前,抗美姑姑在有些下陷的皮沙发里扭动了一下,仰脸看着她。抗美姑姑的头发多而且黄,编成长辫,紧紧地盘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奇异,像一个桂冠一样。抗美姑姑说:“丁丁啊,长得这么大了啊!”
丁丁这时才发现,这样接近地看着抗美姑姑的时候,她居然陌生得使她不敢相认。也许,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谁。她始终是非常紧张、忙碌的一个人呐。接着她又发现,抗美姑姑的额头也是那样鼓鼓的,高高的,没有额发的掩盖,坦然地裸露着,和她一样,甚至在额头中央,还有一块三角的发际,也是一样的。丁丁惊奇而不眼。
夜饭吃火锅,金灿灿的大火锅像烟囱一样,不断地向上冒出扑扑有声的热气。那张大桌子,据说还是这公寓解放前的家具,桌腿粗粗的,雕着一些硬硬的花纹。慢慢的,对面墙上用玻璃罩起来的大画轴蒙上了一些水汽,屋顶的灯也变得光线温柔起来,画轴上的延安宝塔愈发地黄旧。爷爷打开汾酒,自己斟好,建华姑姑就去揭火锅的盖子,里面的香菇、竹笋和蛋饺微微跳动着。爷爷挥着筷子对抗美说:“抗美,吃吧,今天我们家算是团圆了。”
抗美举着筷子笑一笑:“你们好稀奇,我在发射场顿顿羊肉,吃得都快变成羊了。”
建华把本来放在丁丁跟前的生鱼片换过去,说:“给你的放在这儿呢。沙漠里总没有这东西吧?”
抗美惊喜地叫了一声。
一时,大家都埋头吃起来,丁丁坚持没吃换到她跟前的一碟羊肉,妈妈隔着姑父和爸爸,把一碟田螺肉递过来,丁丁便夹了田螺肉去烫,那白色的小肉团一烫,骤然缩小了许多,放在嘴里硬而无味。
抬起头来,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她看到抗美正很专心地看着自己,抗美的脸颊真红。
姑父十分殷勤地夹过一块田螺去:“抗美,你尝尝这个,到农业局小卖部去买的。出口的。”姑父从前是抗美和建华的同校同学,他是高中部的,听说从前红卫兵的时候,他是战斗兵团里的白脸辩才,但丁丁只看到他退潮一样往回缩了去的头发,找他的电话,一年都能数得出来。但凭了他突发的积极,丁丁认定他一定是打了校长的,要不抗美为他没担待什么,他才不会从壳里伸出笑脸来。路过火锅烟囱的时候,他的羽绒衣袖吱地叫了一声。姑父脸上紫了紫,又问:“过去了吗?”
抗美说:“早过去了。我不就是个文书嘛,还能怎么样。部队离得远,刘的控诉哭声小多了。”
妈妈把另外一团全瘦的羊肉抖抖地夹过来:“丁丁,怎么不吃羊肉?”
丁丁的脸突然红了,她感到抗美的眼光又过来了,就接下妈妈那团肉片,说:“这儿的有筋。”
妈妈全然没有了骂“发得你呐”时那种凶样子,她的脸已经让火锅烫红了,显得焕发而且美丽,眉眼和下巴,有很深的线条。她说:“多吃点,补补。”
大婶婶吮着一块嚼碎的竹笋头问:“丁丁又是第一吧?”
妈妈笑着看了一眼丁丁:“是吧。这么多年的第一争下来,我们丁丁真累死了。龙中都是尖子生,聚在一块,全部是金刚针尖。”
婶婶扑扑地冲着自己的调料碗笑出来:“刘明真能说。”
大婶婶远远地夹过一块鱼片来递到丁丁跟前,说:“慰劳慰劳我们的小才女!我家罐罐才是不争气!大学上不上得了还是个问题。”
丁丁把鱼片和羊肉一块夹到火锅里,轻轻抖着它们,很专心。
妈妈说:“丁丁考重点恐怕不成问题吧。他们老师说对丁丁的希望是拿今年高考前三名,市里的前三名。”
建华说:“我倒也不懂,那时候我们才不把大学当成一回事,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她说着拿肩撞撞旁边的抗美,抗美点点头:“是哪。”
爷爷突然从小酒杯上抬起眼,他的眼睛,混浊而又十分税利,爷爷一切都很大,几乎像老牛,他拿起筷子沿着桌子划了个圈,呼噜呼噜地说:“你们都是牺牲品呐。”
丁丁惊奇地看看妈妈,想:爷爷昏了,把我也划进去了。
爷爷并没多看丁丁一眼,又去喝酒。
屋里逐渐变得十分暖和,玻璃门上一道道地往下流着水。天暗极了,反倒看出点久违的蓝色。
火锅和酒吃到热处,眼便有了些迷蒙,抗美不住地拿手去揉眼角,风沙吹得多了,总愿意出些眼屎。这时忽听门铃叮地一响,抗美看见走廊上亮着电话边的一盏壁灯,隔着发黄的厚花玻璃,壁灯化成朵黄花。她的心往下落了空,忽然有了蹦起来抢先去开门的念头。她看着建华,建华和她差一岁半,从小就是纠缠不清地日日相伴,好也最好,怨也最怨,那架钢床上,不知演过多少恩怨怨怨的姐妹故事。
建华这时却很专心地在火锅里找一只虾,吃到半他以后,就慢慢地、细细地品了。
抗美的心又往下落了落,那个穿了白衬衣,带着红领巾,领着整整一个广场的少先队员呼口号的团市委书记妈妈,再也不会随着门铃出来在花一样晕黄的灯下,俯下她的美丽如偶像般的脸,让她黑的短发从耳后盖过来。她隔着火锅蒸发出的白烟一直看着。
走廊里钻出一个面熟得要命的瘦男孩,泥猴似的,然后又踢过来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鲁野。饭桌上的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他牵住男孩,直说是看看抗美到家好不好,说着坐到桌后头的沙发上。抗美从桌边把椅子移过去。鲁野的父母文革时被抓后,鲁野一度就住在这里。
和鲁野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抗美发现他的眼还像高中时候一样爱眨个不停,抗美笑起来,说:“你的耳朵还动吧?”
鲁野把那男孩推过去,拿大而无肉的手掌拍拍男孩的头顶:“咱们露一手。”男孩的耳朵忽然扇子一样扇动起来,一桌的人都笑起来,抗美听到丁丁哗地笑起来,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鲁野的特技一样。第一次看到,是在苏州火车站广场,他们战斗队从学校里杀出来去串连,到苏州却再也过不去了,便在车站广场过了夜。大家都不想睡觉,鲁野就表演他的拿手书目。那时,一群男孩全剃了光头,鲁野的头特别紧凑,特别小,一件大号的军服袍子一样穿在身上。
鲁野现在是机械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些,鲁野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看了抗美的腿一眼,说:“你那事也过了吧?”
抗美说:“没事了,你没事了吧?”
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过了。全是东方红那群人报复呀,刘野平现在混到区里当官去了,说破坏学校财物,他们比我们厉害,他一状告到我们学校噢,那时候差点我的党员转不了正噢,说我打老师,就是那个老来俏的英文老师噢。上海那时候清三种人情得多厉害啦。”
鲁野的脸瘦得多么厉害啊。已经不是发育中的男孩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瘦了。抗美对他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没打,你当然没打。”
丁丁的爸爸小民招呼鲁野上桌子吃点,鲁野拼命地客气着,鲁野的儿子鲁斌斌却抢先上去把一块田螺丢到锅里,跪在给他父亲空出来的椅子上研究着田螺的变化。丁丁摸摸他的耳朵,说可以拿起来吃咧!那男孩便夹起来吃,他张开嘴的那一刹那,抗美突然看到了早年鲁野第一天在她家吃饭的那个表情。
那是种不安。
抗美问鲁野:“好吗?”
鲁野笑了笑:“过四十岁了,混吧。”
爷爷沉重地站起来,拿着有红商标的汾酒瓶子,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鲁野很快就告辞了,临走的那微微的一躬身,显出了知识分子的斯文。然后,大家都走的打算走,回自己房间的拖着脚步回自己房间去,弟弟丁勋住在原先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对抗美说:早点休息吧。建华穿了件毛衣在浴室里擦脸,虽然她结婚以后一直没要孩子,但身体还是干瘦下去,像本无法保存的劣质纸平装书,在早先母亲的书柜里,抗美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套鲁迅文集,解放前的版本。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床的一头已经睡了丁丁,丁丁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枕边的旧录音机不断地送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英文的。抗美给丁丁关上,碰到了丁丁睡得潮潮暖暖的鼻子,丁丁睁开眼,说:“我还没睡着,别关我的。”
抗美说:“要睡就好好睡,这是何苦?”
丁丁重新打开录音机,说:“你不懂,这种方法学习效果最好。”
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声,抗美一句也听不懂。她笑了一声,去打开自己的行李。行李是军队发的极厚的帆布包,一打开,便有股子基地宿舍的气味扑过来。她捡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病卡,X光片,放进壁柜里。壁柜里挂着丁丁的新衣服,大红的羽绒衣和背带裤,大约是为春节准备下的。抗美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下面一格里。行李一点点瘪下去,最后瘫在墙角,这,就是回到家了。
抗美脱掉了棉袄,拿了牙具毛巾去浴室。路过保姆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安徽小保姆一边开着一个和丁丁一样的录音机在听费翔唱歌,一边往蛇皮袋里收拾东西,她要回家过年去。看到抗美,她抿住嘴打量了一下,就笑。
浴室里还留着谁用过的留兰香牙膏气味,抗美掩上门,门背后的镜子还在那儿,只是终于有些泛黄了。就着洗脸池上的灯,映在这镜子里的人,好像张旧照片。_L身穿了紧紧的毛衣,下身却是条又厚又大的黄棉裤,细口花瓶似的,那脸上,也有些楞怔。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妈妈的眼睛、额头,永远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战无不胜,即使是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把门打开,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太阳一般的革命者。那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