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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疼的,到底没有坐惯中学生矮矮的桌子,硬而直的椅子。一路上懒洋洋的,她真想自己那张干净的床。
庄庆回过头来看曾惠,说:“曾惠别伤心了,地理老师就这副样子的,明天你要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那样子恨不得把你捧到校迹陈列室里当宝贝陈列起来。”
曾惠愣了一下,默认似的笑笑。
徐亮转过头来说:“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学过西风漂流?地理都在汇考了,你连西风漂流都不知道,怎么办?一O一中不学地理?”
曾惠在心里说学地理的时候我们在学工学农!但迎着徐亮的眼光她说:“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请了一个月假,好多东西都没学到。”徐亮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但还是满腹狐疑。庄庆看着曾惠,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
前面就是草坪,现在正在长新草,草坪是不让进的,可一群底楼寝室的女孩子把书包、饭袋和热水瓶扔在一角,在黄衰衰的草地上滚成一团,好像是在抢一本什么东西,被压在最下面的女生尖声叫嚷,一半害怕被压疼,一半为她们助兴。
欣欣羡慕地嘟囔:“疯死了疯死了!我们初中的时候也一个样。”
在庆说:“潘莉莉也这么疯?”
大家哄笑起来,欣欣说;“好像也疯,还有一次跳到上铺去疯,一屁股摔在热水瓶上呢!现在是士别一年,刮目相看。”欣欣腾出一个手指放在眼镜上刮着。
到了寝室,潘莉莉早已躺在床上,半下蚊帐,耳朵上戴着精巧的耳机,又是在听她的英文。听到大队人马进来,她仄起身说:“徐亮,门口有你的信。”
徐亮哇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庄庆拿了脸盆追出去:“要有风度,要有风度,这样猴急,想必中意得很!”一屋子的同学都挤到门口对徐亮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徐亮又哇地扑回来,庄庆举起脸盆盖在头上wωw奇Qìsuu書còm网:“要有风度,要有风度。”
欣欣追了句:“快去吧,看让学校收了去,你又要英勇就义!”
徐亮咬牙切齿地笑着骂。“你们要死,你们把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要真有密探汇报——”
曾惠心里一抖,但灿烂地笑着插嘴:“快去吧,亲爱的亮——”
欣欣突然蹲到地板上,嚷着说肚子疼,庄庆连忙让出一半脸盆,扯曾惠钻进来,徐亮的拳头像鼓槌一样擂过来,又急又气又好笑地骂。曾惠快活地大叫起来,随着这只有女孩子才有的咧大嘴拼命笑着叫,曾惠突然觉得像突然脱了早穿厌烦的棉袄,身上一阵柔软轻松,是成年以后生活中渐渐飘落堆积起来的灰尘抖去了吗?曾惠惊喜地看看庄庆,庄庆正在欢笑着看她,把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曾惠的脖子。
别的寝室里踢踏着跑出不少同学,都笑着看她们发疯。徐亮挥着红红的拳头说:“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徐亮走后,庄庆她们拿了热水瓶到盥洗室去洗头,曾惠赶快爬上床,在床上伸手身体,舒服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有了种怜惜自己的心情。她暗暗断定全市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做得这么动情和出色,也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享受到这种时光倒流的奇异心情。
突然走廊里传来徐亮激动的低语,紧接着庄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撞进来,把脸盆放下,扯过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甩就走出去了,把门很匆忙很响地关严。一串脚步声向楼梯处去了。
曾惠从上铺跳下,跟上鞋跑到窗前,发锈的铁插销吱吱啦啦响着不愿意打开来,曾惠心里十分激动地拼命把窗摇得嘎嘎响,她仿佛来到一扇门旁,门那边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这是她的使命。
潘莉莉默默地看曾惠,她的眼光的确是尖锐而冷静超然的。
窗子突然砰地撞开了,一冬没有开窗,一缕尘卷飘飘摇摇在曾惠眼前落下,玻璃发出的声音把正伸头出去的曾惠吓了一跳。她正撞见从楼道里冲出去的庄庆、徐亮、方欣欣和刘芸,她们在这声音里突然收住脚抬起头来。突然双方都有了被当场抓获的尴尬。曾惠做出寂寞得想继续热闹下去的女孩模样,浑然不觉似地嚷:“到哪儿去?我也去!”庄庆早把脸涨得通红,她又恼又羞又紧张不安地说:“我们陪徐亮拿信,你就算了。”
海鸥乔纳森
好像所有的中学都是这样:英文老师总是最修饰的。女中教庄庆这个班的英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略黄的浓发,早早地换上了蓝粗呢西装,那蓝像涂满阳光的天空,使老师显得美丽而高不可攀。老师把补充教材放到庄庆桌上,说课代表潘莉莉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请庄庆先去语音室把教材发好。上午有两节英文课,全在语音室上。英文老师的英文很柔软好听,可庄庆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她那特别做出来的礼节微笑。她垂着头摸摸那一大捆听力材料,新的油墨弄脏了她的手指,英文老师圆圆地嘟起嘴“噢”地叫起来,庄庆急急忙忙从她身边擦过去,嘟囔了一声“ Not at all”,拎着教材跑出教室,她听见徐亮和方欣欣在一边嘶嘶地笑。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常态地浮躁起来。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