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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通往安全地带的路
或许大脑的最大功能是因应伤痛,古典的思考学主张人脑有四扇门,每个人都会根据个人的需求穿梭其间。
第一扇门是睡眠。睡眠让我们得以抽离世界与现实中的所有伤痛。睡眠帮我们度过时间,让我们可以和伤害我们的东西保持距离。人受伤时,常会失去意识。同样的,冲击性的消息也常让人一听就昏厥过去。这是大脑自我保护的方式,藉由穿过第一扇门,让自己不受痛苦的伤害。
第二扇门是遗忘。有些创伤深到难以愈合,或深到无法迅速愈合。此外,很多记忆实在太痛苦了,无法愈合。所谓「时间可以疗愈一切伤口」其实是错的,时间可以疗愈多数的伤口,剩余的伤口则是藏匿在这扇门后。
第三扇门是疯狂。有时候大脑受到太大的打击,导致它隐藏在精神失常下。虽然看似无益,实则不然。有时候现实除了伤痛,别无其他,为了摆脱那痛苦,大脑必须脱离现实的枷锁。
最后一扇门是死亡,这也是终极的手段,人死后就再也没有东西伤得了我们了,大家是这么说的。
◇◇◇◇
家人遇害后,我徘徊到森林深处,走走睡睡。我的身体需要睡眠,我的大脑用第一扇门减轻伤痛。我把伤口盖起来,等待合适的愈合期。有部分大脑为求自保,干脆停止运作——也可以说是入睡了。
大脑沉睡时,前一天许多痛苦的片段转进了第二扇门,不完全是如此,我没忘记那天发生的事,但那记忆变得不太鲜明,仿佛穿过浓雾观看一样。我想记得时,还是可以从记忆中唤起死者的脸庞,还有那个黑眼男,但我并不想记得。我摒除那些想法,让它们在大脑不常用的角落里积聚灰尘。
我作梦时,不是梦到血迹、无神的双眼、毛发燃烧的味道,而是梦到比较温和的东西。慢慢地,伤口也开始麻痹了起来……
◇◇◇◇
我梦到小时候和我们剧团同行的猎人拉克里斯,我和其貌不扬的拉克里斯一起在森林中游走,他静静地穿过矮树丛,我制造的声响则比受伤的公牛拖着翻覆的牛车还大声。
经过好长一段愉快的静默时光,我停下来看一株植物,他静静地走到我身后说:「贤者之须,从边缘可以辨识出来。」他从我身后伸手轻触叶子的边缘,那的确看起来很像胡须,我点头回应。
「这是柳树,嚼它的树皮可以减轻疼痛。」那味道苦涩,口感有点沙沙的。「这是癣根草,别碰那叶子。」我没碰。「这是毒莓,小浆果变红时可以食用,但是颜色从绿变黄或变橘时,千万别吃。」
「你想静静地走时,脚步要这样放。」那走法走得我小腿好疼。「想无声分开树丛,不留下穿越的痕迹时,你可以这么做。这个地方可以找到干木材。没带帆布时,你可以用这种方法避免雨淋。这是父根草,可以吃,但味道不好。这些,」他指着说,「是直竿草和橘纹草,千万别吃。上面有小瘤的是波伦草,只有在刚吃下直竿草之类的东西时才能吃,它可以帮你吐出胃里的一切。」
「这是装陷阱活逮兔子的方法,这样做就可以了。」他把绳子先往一方绕圈,再绕到另一方。
我看他绑绳子时,发现那人不再是拉克里斯,而是阿本希。我们坐在车子上赶路,他正在教我如何打水手结。
「结绳很有意思。」阿本一边打结一边说,「绳结可以是一条绳子里最强韧或最脆弱的部分,完全看人的打结技术而定。」他举起手,让我看他手指间缠绕的复杂样式。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没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父亲问,我们才因为遇上灰石而停下来不久,他坐着帮鲁特琴调音,终于要弹他的歌曲给母亲和我听了,我们等那首歌等了好久。「有没有问题?」他背靠着大灰石,又问了一次。
「碰到道石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
「主要是因为传统,但有些人说那些石头是标记古道……」父亲的声音又变成了阿本希的声音,「……安全之路。有时是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有时却是通往危险的安全道路。」阿本希把一只手伸到石头边,好像在感受火的温度一样。「不过它们蕴含了力量,只有傻瓜才会否认。」
然后阿本希就不见了,耸立的石头则不只一个,而是好几个,我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看过那么多块立石。它们在我周围围成两圈。有一块石头横摆在另两块石头的上方,形成庞大的拱门,下方出现厚影。我伸手去摸……
然后我就醒了,脑中充满了上百种根茎类与浆果的名称、四种生火方式、九种用树和绳索做成的陷阱、干净水源地的寻找方式,我用它们掩盖了脑中新增的痛楚。
我不太去想梦中的其他事情,阿本希从来没教我打水手结,父亲也没完成他的歌曲。
我盘点了一下身边的东西:帆布袋、小刀、一球线绳、一些蜡、一枚铜币、两枚铁板儿、阿本希送我的《修辞与逻辑》,再加上我的衣物和父亲的鲁特琴,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我起来找饮用水,「找水优先。」拉克里斯教过我,「其他的东西缺个几天无妨。」我观察地势,循着一些动物的足迹走。我在一些桦树间找到山泉汇集的小池时,可以看到树后方的天际泛紫,逐渐进入黄昏。我虽然很渴,还是很小心,只喝了一小口。
接着,我从树洞与树蓬收集干柴,设了一个简单的陷阱,找到好几株母叶草,把它的汁液涂抹在破皮流血的手指上,那刺痛感帮我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等候汁液变干时,我第一次随意地环顾四周,橡树与桦树争抢着生长空间,树蓬下的枝干形成多样的光影,一条小水道从池子流出,流过一些石头,往东而去。这景致可能看起来很美,但我没去注意,我没法注意。对我来说,树木帮我遮风避雨,矮树丛是养分来源,池子反射着月光,只让我想起我很渴。
池边也有一块很大的方石,如果是在几天前,我会认出那就是灰石,现在我只觉得睡觉时可以靠着它,刚好可以帮我挡风。
穿过树蓬,我看到星星出来了,那表示我从开始找水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既然那水喝了没事,我判断那应该是安全的,所以又好好地喝了许多。
喝了水后,没让我觉得更清醒,反倒让我发觉自己有多饿。我坐在池边的石头上,从母叶草的梗拔下叶子,吃了一片。吃起来粗粗的,好像纸片,味道苦涩。我把其他叶子也吃了,还是很饿,我又喝了一些水,便躺下来睡觉,即便那石头又冰又硬,至少我装作不在乎。
◇◇◇◇
醒来后,我喝了一些水,去检查我设的陷阱。当我看到有一只兔子在线绳里挣扎时,我很讶异。我取出小刀,记得拉克里斯教过我如何宰杀兔子,但我又想到血,以及血流到手上的感觉,我感到一阵恶心,吐了出来。我割开线绳,放走兔子,走回池边。
我又喝了一些水,坐在石头上,觉得有点头晕,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太饿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脑袋清醒了,责怪自己的愚蠢。我发现一棵枯木上长了架状菌,便摘下菌菇,拿到池里清洗了一下,吃那些菌菇裹腹。那口感沙沙的,味如泥土,但我还是把能找到的菌菇都吃下肚了。
我又放置了一个可以杀死动物的新陷阱,接着,我闻到空气中有股即将下雨的味道,便返回灰石,设法为鲁特琴做个遮蔽。
第十九章 指与弦
一开始,我几乎就像机器人一样,不加思索地做着一些动作,只为了继续活下来。
我吃下逮到的第二只兔子,也吃下第三只。我发现一片长满野草莓的地方,也四处挖掘根茎类。第四天结束时,我已经有生存下去所需要的一切:石头堆起的火坑、鲁特琴的遮蔽处。我甚至储备了一小堆的食粮,以备不时之需。
我还有一项我不需要的东西:时间。我打理好当下的需求后,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我想就是这个时候,大脑有一小部分慢慢地苏醒了。
不过,别误会,我依旧不是原来的我,至少和一旬之前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我做每件事都是全心投入,让自己没有心思去想起过往。
我愈来愈瘦,衣衫褴褛,睡时任凭日晒雨淋,躺在柔软的草地、潮湿的泥土或尖石上,却毫不在意。只有在下雨时,我才会注意到周遭的一切,因为下雨我就无法拿出鲁特琴弹奏,令我格外难过。
我当然弹了鲁特琴,那是我唯一的慰藉。
第一个月结束时,我的手指长出硬石般的厚茧,我可以一弹就弹好几个小时,凭记忆重复弹奏所有的歌曲。我也弹一些依稀记得的曲子,尽可能填补忘掉的那些部分。
最后,我已经可以从醒来一直弹到入睡。后来我不再弹已知的曲子,开始自编自弹。我以前就编过曲子,也帮父亲编过一两节歌曲。但现在我全心全意地创作,有些歌至今我还记得。
没多久,我开始弹……该怎么说呢?
我开始弹一些歌曲以外的东西。阳光晒暖草地,微风轻拂时,有种特殊的感觉。我会一直弹,直到弹出那感觉为止。我会一直弹到那声音听起来像「温暖的草地」与「凉爽的微风」。
我只是弹给自己听的,但偏偏我又特别挑剔,我还记得花了近三天才掌握了「风摇树叶」的感觉。
第二个月结束时,我几乎可以轻易弹出我看到的任何感受:「日落云后」、「鸟儿啜饮」、「蕨叶露珠」。
第三个月时,我不再往外看,开始往内心探索。我学会弹奏「与阿本希同车」、「与父亲在火边同唱」、「看珊蒂起舞」、「天候佳时踩着落叶」、「母亲微笑」……的感觉。
弹奏这些东西当然令人心痛,但那种痛就像纤弱的手指拨弄着鲁特琴弦一样,会流点血,但我希望手能早点结茧。
◇◇◇◇
接近夏末时,有条琴弦断了,没法修理,我整天怅然若失,不知该做什么。我的脑袋还是麻痹的,大多在沉睡的状态,我用以往剩下的一点机灵解决问题。在明白我无法制作琴弦,也找不到新弦以后,我又坐下来,开始学着只用六条弦弹奏。
一旬之内,我弹六弦的感觉已经媲美以前弹七弦的效果了。三旬之后,我在弹「等候降雨」时,一条弦又断了。
这次我毫不犹豫,直接拔掉那条无用的弦,开始重新学习。
我弹「收割」弹到一半时,第三条弦断了。我试了近半天,明白断三条弦真的太多了。所以我把一只钝刀、半捆线绳、阿本的书装进破烂的帆布袋里,扛起父亲的鲁特琴,开始上路。
我试着哼唱「晚秋树叶随同冬雪飘落」、「结茧手指与四弦鲁特琴」,但哼歌的感觉毕竟和弹奏不同。
◇◇◇◇
我打算先找一条路,沿着它走到小镇。我不知道我离哪个地方有多远,哪个方向有城镇,或那些城镇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我在联邦南部的某处,但确切的地点则和其他的记忆纠结在一起,封藏了起来,我并不想追忆。
天气帮我下定了决心,凉爽的秋日逐渐多了冬日的寒意,我知道南部天气比较暖和,所以在没有更好的计划下,我朝南走,尽量赶路。
接下来的一旬极其煎熬,我携带的一点食物很快就吃光了,我得在饥饿时,停下来找食粮。有时候我找不到水,找到时又没东西可以盛装携带。小径通到了较大的道路,之后又连到更大的马路。我的脚底都破皮,长了水泡,有几晚更是特别的寒冷。
路上有些旅店,但我除了偶尔从马槽偷点水喝以外,都是敬而远之。我也经过几个小镇,但我需要找比较大的地方,小镇农民并不需要鲁特琴弦。
最初,每次我听到马车或马匹接近的声音,我都会拐进路边藏起来。从家人遇害以来,我都没和其他人交谈过。我变得更像野生动物,而不是十二岁的男孩。但最后路实在太大了,人车都多,害我躲藏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长,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来往的人车,当我发现几乎没人注意到我时,我松了一口气。
◇◇◇◇
一早,我上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听到有辆马车从我后方行驶过来。那条路的宽度足以让两台马车并行,但我还是走到路边的草地上。
「嘿,小子!」后方有个粗哑的男声唤着我,我没回头。「嗨,小子!」
我没回头,继续往草地走,偏离路边更远了。我两眼一直盯着脚下的地面瞧。
马车缓缓来到我旁边,那男子用比刚刚大两倍的声音大喊:「小子!小子!」
我抬起头,看到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阳光照射下眯着眼。他看起来介于四十到七十岁之间,马车旁边坐了一个肩膀宽大、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我猜他们是父子。
「小子,你聋了吗?」老人讲「聋」时,听起来像「愣」。
我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