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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丹勋凝视我好一会儿,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既然要听简洁版是我说的,我也只好接受这个回答,下次我要听详尽版。」他深呼吸,环顾四周,金色耳环跟着晃动,闪着光芒。「我得去招呼客人了,我会让他们不要一次全涌向你。」
我放心地笑了,「感谢您。」
他摇头,接着对柜台后方的人比了一个手势,那人马上把他的大啤酒杯递给他。「今天稍早用『您』来称呼还很恰当,不过现在叫我『史丹勋』就好了。」他回头看我说,我微笑点头,「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克沃思,」我说,「克沃思就行了。」
「敬克沃思。」威稜在我身后举杯。
「还有艾洛茵。」西蒙补充,开始把头埋在臂弯里静静地哭了起来。
◇◇◇◇
史瑞普伯爵是最先来找我的人。近看时,他看起来比较矮,也比较老,不过目光炯炯,和我笑着谈论我唱的歌。
「然后就断了!」他比出夸张的手势,「当时我只想到,不要现在!不要在结束以前!但是我看到你手上的血,胃跟着揪成一团,你抬头看我们,接着低头看弦,全场愈来愈静。然后你把手重新放回鲁特琴,我那时只想到,这孩子真勇敢,太勇敢了,他不知道他无法用有瑕疵的琴拯救中断的歌。但是他办到了!」他大笑,仿佛我对世界开了一个玩笑,跳了一段快步舞曲似的。
西蒙这时已经停止哭泣,话开始多了起来,他也跟着伯爵一起谈笑。威稜似乎不知该怎么和伯爵相处,就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演奏。」史瑞普说,接着连忙举起一只手,「现在我们先不谈那个,今晚我不耽误你更多的时间了。」他微笑,「不过我走之前,得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赛维恩加入艾密尔多久?」
我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六年,三年证明自己的实力,三年训练。」
「对你来说,六是幸运数字吗?」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有什么用意,「六不太算是幸运数字。」我模棱两可地回应,「如果我要找好的数字,我会往上选七。」我耸肩,「或是往下选三。」
史瑞普想了一下,轻拍下巴,「你说的没错,不过在艾密尔待六年,表示他是第七年回到艾洛茵的身边。」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一把硬币,里面至少有三种币别,他从里头挑出了七银币,塞进我手里,我相当意外。
「老天,」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收您的钱。」让我惊讶的不是钱,而是金额。
史瑞普一脸疑惑,「为什么不能?」
我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史瑞普咯咯笑,把我拿着硬币的手合起来,「这不是演奏的报酬,那算是奖励你没错,不过主要是想鼓励你继续练习,精益求精,是为了音乐。」
他耸肩,「月桂树需要雨露滋养才能成长,那点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帮几位乐手挡风遮雨。」他会心一笑,「所以上天会看顾月桂树,给它们充足的水分;我则是照顾乐手,避免他们餐风露宿。比我睿智的人会知道何时要将两者合而为一,让乐手获得桂冠殊荣。」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您给自己的评价太谦虚了。」
「是吗?」他说,试着隐藏得意的表情,「别传出去,否则大家会开始对我抱持很大的期待。」他转身,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我把七枚银币塞进口袋里,觉得肩上重担顿时轻了不少,就好像获判缓刑一样。或许这不是个比喻,而是真的延缓受刑,毕竟我也不知道戴维会用什么方法逼我还债。这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吸入无忧无虑的空气,感觉真棒。
史瑞普离开后,一位优秀的乐手来向我道贺。在他之后,来了一位席德放款商,他和我握手,说要请我喝一杯。
接着来了一位小贵族,另一位乐手,还有一位美丽的小姐,我原以为她是帮我唱艾洛茵的人,听她开口才知道她不是。他是当地某位放款商的女儿,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我差点忘了礼仪,还好在她离开时,我记得托起她的手吻别。
没多久,我对这些人的印象都混在一起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向我道贺,握手,给意见,传达羡慕与钦佩之情。虽然史丹勋如他所说的,设法让他们别一次全涌过来找我,但是没多久,我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再加上我又喝了蜂蜜酒,更是令我头昏脑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到要找安布罗斯。我环顾四周,用手肘轻推正和威稜以铁板儿玩游戏的西蒙,他抬起头来,「我们最好的朋友到哪去了?」我问。
西蒙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已经喝多了,听不出我的反讽语气。「安布罗斯,」我澄清,「安布罗斯到哪去了?」
「嗤之以鼻地离开了。」威稜语带敌意,「你一表演完,还没拿到银笛以前,他就走了。」
「他知道,他知道,」西蒙开心地哼着,「他知道你会得到银笛,受不了刺激。」
「他走时看起来很糟。」威稜语带隐约的恨意,「满脸苍白,直发抖,仿佛发现有人在他今晚的饮料里掺尿一样。」
「或许真的有人做了。」西蒙难得讲得那么毒,「我可能会那么做。」
「发抖?」我问。
威稜点头,「抖个不停,像肚子挨了拳头一样,林登撑着他离开的。」
那症状听起来很耳熟,像是缚者恶寒,我开始起了疑心,想象安布罗斯听着我弹奏他听过最美的歌曲,知道我就快赢得银笛了。
他不会动太明显的手脚,但或许他可以找到脱落的线或是桌子的尖片,这些都只能和我的鲁特琴弦形成微不足道的共感连结,顶多百分之一,或只有那个的十分之一。
我想象安布罗斯用自己的体温专心做共感缚,寒气慢慢传上他的手臂与双脚。我想象他颤抖着,呼吸愈来愈困难,直到弦终于断了……
……但我还是完成了演奏,想到这里我笑了,这些当然纯属臆测,不过我的琴弦肯定是被人弄断的,安布罗斯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一定也不意外。我又把注意力放回西蒙身上。
「……他就说:上次在炼炉馆里,你弄混了我的盐,害我几乎瞎了一天,我不会记恨,真的不会,来,喝吧!哈哈!」西蒙笑了,沉浸在自己的报复幻想中。
这时来道贺的人潮少了一些,包括一位鲁特琴手、一位我看过他登台的优秀吹笛手、一位本地的商人。有个擦着浓郁香水的绅士拍了我的背,他留着一头油亮的长发,操着维塔斯口音,递给我一袋钱,「买新弦用的。」我不大喜欢他,不过我把钱包收下来了。
◇◇◇◇
「为什么大家一直在讲那件事?」威稜问我。
「哪件事?」
「来找你握手的人中,有一半滔滔不绝地讲那首歌有多美,另一半几乎没提到那首曲子,他们只谈你在断弦下如何完成演奏,好像他们没听过那首歌似的。」
「前面那一半的人不懂音乐。」西蒙说,「只有重视音乐的人,才能真正欣赏我们小颖士今晚的演出。」
威稜若有所思地嘟哝着:「所以那很难啰,你做了什么?」
「我从来没看过人用不完整的琴弦弹〈茅草里的松鼠〉。」西蒙告诉他。
「是喔,」威稜说,「你让演奏看起来太简单了。既然你已经恢复理智,推辞了伊尔来的果汁酒,我可以请你喝一杯我们席德的君王佳酿『史卡登』吗?」
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恭维我,不过我脑袋才刚清醒过来,不想再多喝了。
还好这时玛蕾亚来向我道贺,让我省了找借口谢绝。她就是那位弹竖琴但挑战失败的美丽金发女子,一时间我以为她可能是唱艾洛茵的声音,但是听她说了一下话,我知道她不是。
不过她真的很美,甚至比在台上的时候还美,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我从交谈中得知,她是伊姆雷当地议员的女儿,她的湛蓝色双眼衬着深色的波浪金发,映照着身上的淡蓝色礼服。
她虽然美丽,我却无法专心和她交谈,一心只想离开吧台,去找那个和我合唱艾洛茵的声音。我们笑谈了一会儿,客气地告辞,承诺下次再聊。她转身离开,消失在缓缓移动的人群里。
「你刚刚怎么那么逊?」她离开后,威稜问。
「什么?」我问。
「什么?」他模仿我的语气,「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要是那么漂亮的女人用她看你的眼神来看我……说好听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去房间里了。」
「她是表现善意。」我反驳,「而且我们是在聊天,她问我能不能教她一些竖琴指法,但我没弹竖琴已经很久了。」
「再继续错过这种机会,距离你下次弹竖琴的时间还会再拖更久。」威稜坦白说,「她除了没帮你解钮扣以外,能做的她都做了。」
西蒙靠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就像担心着朋友那样,「克沃思,我想跟你谈这个问题很久了。假如你真的看不出来她对你有意思,或许你可以承认你在女人方面真的很驽钝,可以考虑从事圣职工作。」
「你们两个都喝醉了。」我说,以掩饰自己的脸红,「你们有没有碰巧听到她爸是议员?」
「你注意到她看你的样子了吗?」威稜用同样的语调回我。
我知道我接触女人的经验少的可怜,但是我用不着承认,所以我撇开这个话题,下了凳子,「我觉得她不是来找我去厮混的。」我喝了一口水,拉拉斗篷,「我得去找我的艾洛茵,向她致上最诚挚的谢意,我看起来如何?」
「这重要吗?」威稜问。
西蒙碰了一下威稜的手肘,「你看不出来吗?他想玩比较危险的游戏,不是追穿低胸礼服的议员女儿。」
我对他们比了一个厌烦的手势,转身离开,朝着拥挤的大厅走去。
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找她,有部分浪漫愚蠢的我觉得,我看到她时就能一眼认得。如果她的样子有歌声那么动人,她应该会像暗房里的蜡烛般耀眼。
但是我这么想时,比较明智的我从另一个耳边低语。它说,别期待了,不要妄想声音那样出色的女子,也长得那么亮眼。虽然这说法听来令人失望,但我知道那是明智的。我流浪塔宾街头时,学会倾听这股声音,它让我得以生存下来。
我在伊欧利恩的一楼闲晃,找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找的人。有时我会碰到有人对我微笑或挥手。五分钟后,我已经看过了一楼的每一张脸孔,往二楼走去。
二楼是露台改建的,不是摆着阶梯式座位,而是一列列可以看到一楼的桌子。我穿梭在桌子之间寻找艾洛茵时,那个比较明智的我持续在我耳边低语。别期待了,你只会失望而已。她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美,你会感到幻灭。
我找完二楼后,心里出现一个新的恐惧。我坐在吧台喝蜂蜜酒与接受赞美时,她可能已经离开了。我早该尽速去找她,单膝跪地,由衷地感谢她才对。万一她已经走了怎么办?万一没人知道她是谁,或她去哪里了怎么办?我爬着楼梯往伊欧利恩的最高楼走,心里充满了不安。
这时心里的声音又说了,看看你抱着期待让你变成了什么模样,她已经走了,现在你只剩亮丽、愚蠢的幻想折磨着你。
最高层是三层中最小的一层,就只有一个高挂在舞台上方的弦月状楼座,围着三面墙。这里的桌子与长椅间隔较宽,观众也较少。我注意到这层楼的观众大多是夫妻,所以穿梭在桌子之间时,有种偷窥别人隐私的感觉。
我若无其事地打量着那些坐着聊天与喝酒的人,观察他们的脸庞,愈接近最后一桌时,我愈是紧张。最后一桌就在角落,我不可能装得那么自然。坐在那里的夫妻背对着我,一位发色浅,一位发色深。
我走过去时,浅发的那位笑了,我瞥见他看来高傲精致的五官,是个男性。我把注意力放到那个深色长发的女子身上,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知道她就是我的艾洛茵。
我绕过桌子,看到她的脸,不,是他的脸,他们两位都是男性。我的艾洛茵已经走了,我错过她了,这想法让我的心从平静的胸口滚落到接近脚边的地方。
他们抬起头来,长发男子对我微笑,「希瑞亚,你看,六弦小子来向我们致意了。」他上下打量我,「帅小子,要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吗?」
「不用了。」我尴尬地低语,「我只是在找人而已。」
「这不是找到了吗?」他轻松地说,摸我的手臂,「我叫菲棱,这位是希瑞亚,来和我们喝一杯吧。我保证不让希瑞亚把你带回家,他对乐手最难以招架了。」他对我露出迷人的微笑。
我低声找了一个借口告辞,因为心烦意乱而没注意到我是不是太失态了。
我失落地朝楼梯走时,心里那个睿智的声音趁机训斥我。它说,抱着期待就会这样,没什么好处。不过,错过她对你来说比较好,她不可能像她的声音那么棒,那声音如银铃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