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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跟他一起来到柔克的六十岁妇女。莎娃曾是阿尔克岛上的结手妇,虽然毫无巫术天赋,却熟知该如何让一群人彼此信任、共同合作,因而在阿尔克岛上受到智妇般尊崇,在柔克亦然。她请求燕鸥带她去见家人,她母亲、妹妹、两个儿子。他会把小尘留在她身边,返航时再接他们回柔克。二人在夏天横越内极海朝东北航行。燕鸥要小尘在船帆里灌入一点巫风,好在长舞节前抵达阿尔克岛。
一抵达阿尔克岛沿岸,燕鸥亲自在「可望」周围施下一道幻象,让船看来像根浮木,因为这些水域满是海盗与罗森的奴隶贩子。
他将两人留在阿尔克岛东岸的赛瑟斯里,在长舞节后,继续沿着伊拔诺海峡航行,打算沿欧穆尔岛南岸朝西前进。他继续在船上施加幻象。仲夏灿烂清澈阳光里,随着北风吹拂,他看见欧恩山幽长山脊、轻盈山巅,在蓝色海峡及较模糊的蓝褐色陆地上高远耸立。
你看,弥卓。你看!
那是黑弗诺,他的家乡、家人所在之处,不知他们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长眠之所。他从未返回,从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无人认得他,无人记得少年河獭,只有河獭父母和姊姊还记得——如果他们还活着。而黑弗诺大港里一定有结手之人,虽然年少时不认识,但他如今总该认得他们。
他沿着宽广海峡航行,直到欧恩山隐藏在黑弗诺湾口岬角之后。得通过那狭窄通道,才会再看到欧恩山,之后,他就能看到那座高山的全貌,包括绵延山坡及攀高山顶,俯瞰十二岁时试图招起巫风的平静水域。继续前行,他会看到高塔从水边立起,先是模糊的点和线,而后抬起鲜艳旗帜,抬起在世界中心的白色之城。
如今避开黑弗诺,只为胆怯,担心自身安全、担心发现家人已死、担心太清晰忆起安涅薄。
因为他有好几次都觉得,他召唤生时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唤他。连结两人、让她救了他的羁绊尚未斩断。许多次,她都进入梦境,静静站着,就像他首次在萨摩里恶臭的塔上看到她时一样。多年前,他透过泰立欧那名濒死治疗师之意象,看到她在暮色里,在石墙旁边。
他如今从伊蕾哈与别的柔克人那里,得知那道墙是什么。那道墙立于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个意象中,安涅薄走在这半边,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边。
他害怕曾经解放过自己的她吗?
他抢过强劲的风,绕过南角,航入黑弗诺大湾。
旗帜依旧在黑弗诺城塔顶飘舞,王依旧统治当地,旗帜上画着他侵占的城镇岛屿。王就是藩王罗森,从未离开终日端坐、有奴隶服侍的大理石宫殿,看着厄瑞亚拜之剑的影子像大日晷影子般掠过下方屋顶。他下达命令,奴隶回答:「事已办妥,吾王。」他举行朝会,老人前来说:「遵命,陛下。」他召唤巫师,而法师早生前来,低身鞠躬。「让我走路!」罗森大喊,以衰弱双手击打麻痹的双腿。
法师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浅薄的技艺并无帮助,但我已派人带来全地海最伟大的治疗师,他住在纳维墩岛,一旦抵达,陛下一定能再行走,还能在长舞节上歌舞。」
接着罗森又是诅咒,又是哭泣。奴隶为他端酒,法师鞠躬后离开,一面检查确保麻痹咒依然有效。
对早生而言,让罗森当王,比他自己公开统治黑弗诺方便得多。军人不信任有法艺的人,也不喜欢服侍他们。无论法师有何力量,除非与莫瑞德之敌同样法力强大,否则一旦士兵与水手选择抗命,他便无法集结军队和舰队。人民惧怕、服从罗森,已是旧习,而且根深柢固。他们相信罗森曾拥有的力量,包括大胆的策略、坚定的领导,及全然的残忍,也相信他从未拥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师。
如今,除了早生及一、两名卑微术士外,已没有巫师服侍罗森。早生已一个接一个赶走或杀害跟他竞争罗森宠信的对手,因此,多年来一直独享统御黑弗诺的权力。
他还是戈戮克的学徒及助手时,鼓励师傅修习威岛的民间智识,发现只要戈戮克耽溺于水银,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来的厄运撼动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种迷团、某个缺失的部分或人物。电子书。他传唤有用的猎犬来协助,自己亦仔细调查。戈戮克在哪里自然不是秘密。猎犬直直追踪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说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猎犬却追踪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说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里,或逃逸无踪。猎犬曾说,男孩不像巫师般留下咒法痕迹,且隔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猎犬以为已找到男孩踪迹时,其实找到的是女人的踪迹,而且她已经死了。
早生未因此惩罚猎犬,但牢记这次失败。他不习惯失败,也不喜欢;他不喜欢猎犬说的男孩河獭,但他还是记得。
贪求权力的欲望会自我饱食,不断在吞噬中增长。早生苦于饥饿。他饿坏了。统治黑弗诺这块只有乞丐与贫农的土地,不得满足。如果马哈仁安的宝座上只坐着一个酒醉的残废,那拥有马哈仁安宝座有何益处?城中宫殿只住着摇尾乞怜的奴隶时,宫殿又能为他增添什么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会耗竭法力、吸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渴望拥有敌人,一个值得摧毁的对手。
一年多来,间谍陆续向他喃喃回报:有一宗秘密叛变,横跨整个领土;一群反叛的术士,自称结手。他急切想找出敌人,因此侦察了类似的一群人,发现不过是一堆老女人、产婆、木匠、挖水沟的、铁匠学徒,还有一、两个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愤怒,将他们连同告密者一起处死,以罗森之名公开处决,罪名是秘密谋反。最近不乏这类威吓行为,但这有违他的作风。他不喜欢将自己骗得团团转的笨蛋公诸于世,宁愿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时程,好好对付。想要获得滋养,恐惧就必须立即呈现,他需要看到别人怕他,听见他们的畏惧、闻到恐惧、尝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罗森之名统治,军队及人民害怕的必是罗森,自己须躲在幕后,只能靠奴隶及学徒勉强凑数。
不久前,他派猎犬负责某件工作,事成后老人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过柔克岛?」
「在柯梅瑞岛西南。瓦梭海爷拥有那座岛已经四、五十年了。」
早生鲜少离城,但熟知整个群岛王国,颇为自豪。他从水手报告及宫中保存的绝妙古航海图认识群岛,在夜晚研读地图,沉思下一步该如何、往何处拓展帝国。
猎犬点点头,仿佛对柔克的兴趣就只限于位置。
「怎么了?」
「那群人烧死之前,你曾严刑拷问一个老妇人,记得吗?行刑那人告诉我了。她提到柔克的儿子,呼唤他过来,你知道吗?叫得好像他有力量过来一样。」
「那又如何?」
「有蹊跷。内陆村庄的一名老妇,连海都没看过,却叫得出那么远一座岛的名字。」
「她儿子是渔夫,会谈论旅途中见闻。」
早生挥挥手。猎犬嗅嗅鼻子,点点头离开。
早生从未忽视猎犬提起的任何小事,因为许多小事都已证明不小,更因动不了猎犬,而不喜欢那老人。他从未称赞猎犬,也尽少利用,但猎犬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师将柔克这名字留在脑海,他再度听到这名字,且出现在相同的连接点时,他知道猎犬又追到真正踪迹。
罗森在欧穆尔岛南边的巡逻队抓到两名十五、六岁男孩和一名十二岁女孩,三人搭乘偷来的渔船,顺着法术风航行。巡逻队船上有天候师,唤起大浪淹没赃船,才抓到三人。在押回欧穆尔岛途中,一个男孩崩溃,哀嚎哭诉提到加入结手。听到结手,押解的人便说,他们会先拷问后烧死,男孩一听,哭求放过他,他愿说出结手、柔克,以及柔克上伟大法师的事情。
「把他们带进来。」早生对信差说道。
「女孩飞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愿地说。
「飞走了?」
「她变成鸟形。说是鹗。没想到这么小的女孩也会。在发现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带男孩过来吧。」早生极有耐性地说道。
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另一个男孩在跳船横越黑弗诺湾时,被弩箭射死。带进来的男孩因恐惧而抽搐连连,连早生都感到鄙弃。他怎么能恐吓一只早就惧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男孩身上施了缚咒,让他像石雕直立不动,站了一天一夜。偶尔,他会对雕像说话,说它是个聪明小伙子,说不定可以在皇宫里当个好学徒,也许最后还去得了柔克呢,因为早生也正打算前往柔克,去会会那里的法师。
他将男孩解缚时,男孩试图假装自己还是石头,不肯说话。早生必须进入男孩的心智,用在很久之前戈戮克还是名副其实的技艺大师时,从他那儿学来的方法。他尽力挖掘。之后,男孩毫无用处,必须处理掉。他再次被这些人的愚蠢耍弄,深感耻辱,而且他对柔克的了解,仅只于结手在哪里、有所教导巫术的学院。然后,他得知一个男人的名字。
光想到巫师学院,就让他发笑。野猪学校,他想,乌龙学院!但是力之子正在柔克集结共谋,似乎颇有可能,愈想到有任何巫师联盟或同盟,他就愈惊骇。这不自然,除非存在于极大的力量之下、一个主宰意志的压力……一个法师的意志,强盛到足以使强大巫师为之效劳。这正是他要的敌人!
猎犬在楼下门外等待。早生叫他上来。「燕鸥是谁?」他见到老头劈头就问。
猎犬年事已高,看起来愈发人如其名:皱纹满布、鼻子长尖、眼神哀伤。他嗅嗅鼻子,似乎打算说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好别对早生说谎。他叹口气。「是河獭,」他说:「就是杀了老白脸的人。」
「他躲在哪里?」
「他根本没躲起来。在城里四处走动,跟人说话,到巷底村见他母亲,就在那山附近。他现在就在那儿。」
「你应该立刻告诉我!」早生说。
「我不知道你在追他。我已经追了他许久。他骗过我。」猎犬毫无怨怼地说。
「他诈骗、杀害一名伟大巫师,我师傅。他很危险,我要报复。他在这里跟谁说过话?我要抓到他们,然后再来处理他。」
「港边的一些老妇人、一个老术士、他姊姊。」
「把他们抓来这里。带我的手下去。」
猎犬抽抽鼻子,叹了口气,点点头。
从抓来的人身上得不到多少信息。与先前一模一样:他们属于结手,而结手是一个强大术士的联盟,位于莫瑞德之岛,又称为柔克。叫做河獭或燕鸥的人来自那里,不过他原籍黑弗诺。虽然他只是寻查师,众人却很尊敬他。姊姊不见了,也许跟河獭一起去巷底村,他们母亲住的地方。早生在他们迷茫愚笨的脑袋里翻搜,下令对其中最年轻的人施以酷刑,然后把他们烧死,罗森坐在窗边就看得到。国王需要些消遣。
这些事只花了他两天。这段期间,早生注视、刺探巷底村,他派猎犬先行前往,然后将自己的「呈象」送去一同观察。一得知河獭行踪,他快速拍着老鹰翅膀,全速前进。早生是非常杰出的变换师,无所畏惧,甚至敢化为龙形。
早生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应付。河獭击败提纳拉,加上柔克,有某种力量存于他体内,或与他同行。但是早生很难惧怕一个跟产婆之辈相处甚欢的卑微寻查师,无法自贬身分,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前进。因此,他大白天便降落在巷底村房屋零星四散的广场,将利爪摺回成人腿、巨翅挥为手臂。
一个小孩哭叫着跑向母亲。四周无人,但早生转过头,依旧带着一丝老鹰敏锐、僵硬的回旋,盯视。巫师识得巫师,他知道猎物在哪间房舍。他走过去,将大门一推。
一名细瘦褐肤男子坐在桌前,抬头看他。
早生举手,要在男子身上施加缚咒。他的手定住,动弹不得地在身旁半举。
所以,这是一场竞赛,有个值得对战的敌人!早生往后退一步,微笑着将双手外举,向上举,动作缓慢稳定。无论对方做什么,都定不了他。
房子消失。没有墙壁、没有屋顶、没有人影。晨光下,早生站在村庄广场的尘土上,双臂高举在天。
这当然只是幻象,却也稍微阻碍他的咒语,他必须解除幻象,带回周围门框、墙壁、屋梁、陶制餐具、石壁炉与桌子。但无人坐在桌前。敌人消失了。
早生很生气,非常生气,如盘中食物被夺走的饿汉。他召唤燕鸥重新出现,但他不晓得燕鸥真名,无法掌控他的心或智。召唤无人应答。
他大步踏离房子,转身,施下火咒。火苗立刻迸出,屋顶、墙壁及每扇窗都窜出火舌,妇女尖叫逃出。她们方才一定躲在后面房间,他丝毫没注意。「猎犬。」早生心念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