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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阵毛皮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水里跃出,体色白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谷收入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内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内。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战栗。
他转身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干燥陆地与粗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双腿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乱,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双腿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干,反而抹得皮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干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码头的街道上,巫师欧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长继续向前几步,才转身看到欧吉安对着空气说话。
「师傅,我当然会去!」欧吉安说,稍停顿后,又问:「多快?」他随即以某种船长听不懂的语言,对空气说了几句话,比出一个手势,令周围天色突然转暗片刻。
「船长,很抱歉,我必须稍后再为你的船帆施咒。即将发生地震,我必须警告全城。请告诉那边所有能航行的船只,立刻朝外海航行。远离雄武双崖!祝你好运。」欧吉安转身跑向街道,头发粗灰的高壮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于陡峭海岸间一条狭长海湾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两块大岬角间,为海港之门,称雄武双崖,双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盗侵扰,但安全之处亦是危险所在:狭长海湾沿着地底一道断层,大张的颚口也可能闭合。
欧吉安尽力警告城内百姓,确认城门与港口的守卫皆尽力维持几条对外道路秩序,以防惊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后,他将自己反锁在港口信号塔里,因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传像到山上赛梅尔牧地的黑池。
老师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苹果,蛋壳碎片洒缀在腿边地上,腿上裹着渐干泥巴。他抬头看到欧吉安的传像,露出一道开怀甜美微笑。但他看起来老迈。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老迈。欧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没见到他。欧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为领主和百姓工作,无暇到山边森林走走,或到锐亚白小屋中与赫雷同坐、倾听、沉淀。赫雷是个老人,如今近八十岁,他很害怕。他看见欧吉安而喜悦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们要做的,」赫雷直截了当说道,「是设法不让断层过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门,我在底端、在山里。你懂吗?两人合作。我们说不定办得到。我感觉它蓄势待发,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让传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传像并未弯折它踏过或坐上的草茎。「我除了让城里惊慌失措、遣送船只出海湾之外,什么事都没做。」他说:「您感觉到什么?怎么感觉到的?」
这些是法师对法师的技术问题。赫雷迟疑,回答。
「这是我是跟阿珥德学的。」他说,再次停顿。
赫雷从未向欧吉安谈起他首位师傅,一个连在弓忒都毫无名气,可能还有恶名的术士。欧吉安只知道阿珥德从未去过柔克,是在佩若高岛接受训练,某种迷团或耻辱污蔑了这名字。虽然以巫师而言,赫雷颇为健谈,但在某些事上,他与顽石一样沉默。因此,尊重缄默的欧吉安,从未探问老师。
「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说,声音有点刻意平淡。「不过并不违反平衡。不会黏手。」
他一向用这个词形容邪恶行为、利己咒法、诅咒、黑魔法——「黏手的东西」。
一会儿,他遍寻词汇,继续说道:「泥土。石头。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与弓忒岛一样古老。」
「太古力吗?」欧吉安喃喃道。
赫雷说:「我不确定。」
「它会控制大地吗?」
「我想,比较像是进入大地,里面。」老人将苹果核和大片蛋壳埋入松软土中,再整整齐齐拍平。「我当然知道那些词,但我得边做边学。这就是大咒文麻烦的地方,不是吗?你只能边做边学,没机会练习。」他抬起头,「啊……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
「正在使劲儿。」赫雷说,手依旧不自觉轻拍地面,宛如轻拍一头受惊母牛。「我想快来了。孩子,你能维持海门大开吗?」
「告诉我您要做什么……」
但赫雷摇头。「不行。」他说:「没时间。你做不来。」无论他从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么,他愈来愈受其干扰。透过他,欧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难忍的紧绷。
两人坐着互不交谈。危机过去,赫雷略微放松,甚至微笑:「我等会儿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东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过,把它传给你。可是似乎有点粗陋,不够灵活……她没说她从哪儿学来的。当然是从这里……毕竟,知识有很多种。」
「她?」
「阿珥德。我师傅。」赫雷抬起头,脸上神情难解,或许有点促狭。「你不知道吧?没错,我想我没提过。我常想,她身为女人,对她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或我身为男人,对我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住在谁的屋子里、我们让谁进屋里来,这类事情……来了!又来了……」
赫雷突来的紧张僵直、紧绷脸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产妇子宫收缩时的容貌,欧吉安如此想,甚至开口问道:「您说『在山里』是什么意思?」
痉挛过了,赫雷答:「在里面。在亚夫德。」他指向两人下方的群结山峦。「我会进去,想办法不让东西到处乱滑,嗯?我边做就边知道该怎么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该回到自己体内了,情势愈来愈紧绷。」他再度停口,看来仿佛处于极大痛苦,而蜷曲、紧缩。他挣扎想站起。欧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帮他。
「没有用。」老巫师咧嘴笑,「你只是风和阳光。现在我要成为泥土石块。你最好去吧。别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张开,一次就好,嗯?」
欧吉安顺从师命,返回弓忒港闷热、织锦的房间,进入自身。他听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转向窗户,看到长湾末端雄武双崖,颚口正准备咬合,他才明白。「我会的。」他说,开始进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师说,还在和缄默说话,即使缄默不在身边,跟他说话也令人安心。「是到山里面,最里面,但不是像探矿术士那样,不只是滑进事物之间观察、品尝。要更深。完全进入。不是进入血管,而是骨头。好。」于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独自站在高山牧地,摊开双臂,摆出开启所有宏大咒语的祝祷手势,开始念诵。
他念着阿珥德教他的词时,毫无动静。他那旧时女巫导师,有着苦涩嘴唇,手臂削长细瘦。当时扭曲念出的字词,如今依真貌念诵。
毫无动静。他还有时间痛惜阳光及海风,怀疑咒文、怀疑自己,之后,大地才在周围隆起,干燥、温暖、深暗。
在里面。他知道自己应加紧进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动,他必须成为骨骼才能引导,但急不得。他正遭遇变换后的迷惘。他在全盛时期曾变过狐狸、公牛、蜻蜓,了解变换生命是何种感觉,但这次不同,这种缓慢扩长。我在扩大,他想。
他伸向亚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渐靠近,感到西方传进一阵强大力量,仿佛缄默最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透过这联系,他可以传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协助。我没跟他说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这是他的赫语遗言、他最后的哀伤,因为他目前在山脉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动脉、硕大心脏的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安静,放松。好了,好了。撑稳。对,好了。我们可以放松了。」
而他放松,他静止,他撑稳。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热暗处。
岛民看到的是,他们的法师欧吉安独自站在码头边信号塔顶,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腾,石板路块崩裂而出,黏土砖墙仆成粉末,雄武双崖互倚呻吟。他们看到的是,欧吉安双手前伸、使劲、分离,悬崖也随之分离、直挺站立、不动如山。全城颤抖静立。遏止地震的是欧吉安。他们亲眼看见、亲口说出。
「当时师傅与我同在、他师傅与他同在。」众人称赞欧吉安时,他说道,「我能维持海门大开,是因为他定住大山。」众人称赞他谦逊,没聆听他的话。聆听是难得的天赋,人会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复秩序,船舰尽皆返回,墙壁重新修建,欧吉安从赞美中逃离,进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异小山谷——人称修剪工之谷,创生语真名为亚夫德,一如欧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里整日四处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夜晚来临,他卧地,对地面说话:「您应该告诉我的。我还可以说再见。」接着他哭泣,眼泪滴在草茎间干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床垫或毯子。日出时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锐亚白。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高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长得硕大粗劣,包心菜日渐茁壮。三只母鸡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白,灰色母鸡正在鸡舍孵蛋。没有小鸡,也不见公鸡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鸡「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鸡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
灰尘与落叶从敞开门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质地板上。他扫出灰尘与落叶,将赫雷的床垫及毯子放在太阳下透风。「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想:「这是间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会养几只山羊。」
高泽上
偕梅岛位于黑弗诺西北、英拉德群屿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岛虽是地海群岛王国的大岛之一,故事却不多。英拉德岛有光辉历史、黑弗诺坐拥财富、帕恩岛恶名昭彰,而偕梅岛只有牛只、绵羊、森林、小镇,还有一座笼罩全岛的无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发时灰烬堆积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过那片高耸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游,将整片平原化为沼泽,成了一片广幅荒寂的水乡泽国,有辽阔天际、稀少树木、些许居民。土壤灰烬密杂,孕育沃饶碧翠的草地,当地居民便以此饲养牛群,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让牲畜在数哩宽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赖河流作天然栅栏。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决定天气变化,身旁聚集云朵。高泽之上,夏日短、冬日长。
某个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风呼啸的小径交会口,两条路都仅是牛群在芦苇间踏出的小径,不太可靠。旅人寻找下一条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后一段山路时,旅人看到沼泽地零星散布人家,不远处有座村庄。他以为他正朝村庄走,却不知不觉转错方向。高大芦苇在小径两旁密密窜长,即便何处有灯火亮起,他也看不见。水流在他脚边不远处轻声咯笑。他先前绕行安丹登山周严酷的黑熔岩道,已赔上了鞋。两只鞋跟磨透,双脚也因沼泽小径的冰冷湿气而酸痛。
天色迅速转暗。一阵迷雾从南边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硕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风窸窣穿过芦苇丛,轻柔、忧伤。
旅人站在路口,回应芦苇吹哨。
有东西在小径上移动,黑暗中一个巨大阴影。
「妳在那里吗,亲爱的?」旅人说,他说的是太古语,创生语。「那就来吧,乌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