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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别人来催来叫,除了身体不好,无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这样子,想要证明什么,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当个勤快的,认真的,好说话的,永远高兴的教主?”
傅汉卿被他骂得目瞪口呆,自他受伤之后,大家都待他极好,平时连重话也极少说他一句,此刻被人这么一训斥,简直连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他愣愣坐在原处,一下也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消褪怠尽,眼中的光华,才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他低了头,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必须好好活着,我必须很开心,很高兴,我必须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须让我自己觉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应付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抬头,声音愈发低沉:“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为握紧了手,再不放开,天长日久,再冷的手,也会被温暖,原来,长时间握着冰凉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让自己也感到寒冷。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恨的。从来不知道。
几世历尽,原以为,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是厌恶。几世迷惘,原以为,爱的论题是最难的,原来,恨或不恨才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心绪在这一刻,几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负,被背叛,被伤害,然而无怨无恨。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以轻松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装很高兴,假装不在意,他怎么可以假装地那么成功,成功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装。
是太冷了吧,穿了那么厚的貂裘,依然想要发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惫得只想闭了眼,一梦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情绪。
因为太陌生,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才会惶恐,才会畏惧,才不敢放纵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心头暴发。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让自己活得好。只是……原来,这样好好活着,是一件这么累,这么累的事。
狄一静静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开始颤抖。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营造一个假象来面对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阴差阳错硬生生把他拖出来,每一回都在事后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伸手,按在傅汉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给他一点支持和安抚。然而,在下一刻,傅汉卿的整个身体重量就向后靠来,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这个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强坐好。
无论破败的是身还是心,他都已撑了两年多了。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来,傻笑两声,疲惫了,头痛了,气喘了,睡一觉,歇口气,休息一下,一切照常,继续乐呵呵面对所有人。
如果他不来,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撑下去,如果他不说破,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伤害的是什么,他所毁灭的是什么?
“你……以后,还会不会原谅他?”
“原谅?”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惊异了,抬起头时,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原谅,他其实也没欠我什么?我近一年来,把他当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顶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别有用心,做得也足够了,我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不能否认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们在一起,有过很多快乐的……”
他觉得他可以涛涛不绝,说很多很多话,然后,狄一用那样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汉卿那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渐渐得小了,直到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谅……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原谅,这个词,太轻飘飘,太浑不着力了。
狄九那样的人,做出的事,不会回头,不会后悔,不会稀罕任何人的原谅。
而他自己,从来都是死心眼的。爱也罢,断也罢,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许相逢之时,可以微笑,困厄之时,可以相救,但是原谅……
不,这个词他听到了会微笑,而狄九可能只会报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间火热的痛楚,让他感到一阵迷茫,那个不识痛,不识情,只是浑浑噩噩,惟求一觉好眠的阿汉,到哪里去了。
耳旁传来狄一的一声叹息:“我可以做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重新笑一笑:“留下来,陪我几天,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经历,见过什么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后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们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有人可以摆脱这些杀戮的命运,过快活的日子,我会很高兴的。”
狄一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轻笑:“你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对我说?告诉过你多少遍,别老是想当圣人?替别人想得太多,你简直都不象你。你觉得我是外人,不堪托负,还是不愿连累?又或是你觉得我太弱小,随时都会有危险,你不敢让我冒险?别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里,你帮了狄九多少,也指点过我多少,现在的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杀我的人。”
傅汉卿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却越发黯淡了:“我想,修罗教对付狄九的行动,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虽然是教主,也确实没被架空,但所有的杀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过问,这件事,他们要背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几个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补足,修罗教的许多漏洞和纷乱也被弥补平定,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汉卿的声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却无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
他不能说不要报仇,事关原则,没有人会服气,也没有道理。
他也不能为了继续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瑶光萧伤等人武功中的错漏,或是故意让教务混乱,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然而,就这么无力地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所爱过的人,和那些待他极好的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真是出奇地悲凉。
狄一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傅汉卿摇头:“我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做?我没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让瑶光他们复仇。真打起来,狄九的实力应该还是会吃亏的,可是,他又是那样骄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况,我也没有机会去劝他……”话仍未说完,他却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机会相见,即使有机会相劝,那人,何尝会听。
狄一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留两天就走。”
话说得极轻淡随意,其中的深意与份量,傅汉卿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狄一同瑶光萧伤等人的立场不同,他对修罗教没有感情,甚至有可能还有恨意,丝毫不会觉得背叛修罗教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他最多只是觉得狄九背叛傅汉卿,有些可恨。
但做为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当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这场背叛之后,狄九所失去的,可能远比得到的多。在这种心境下,他对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么深了。
所以,傅汉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说给他一个人听。
也只有他,听完了之后才会淡淡然点头,淡淡然承诺。
傅汉卿听他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愣:“这几年他的行踪一向很隐密,风信子都很难查得出来,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汉,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110章 美人苏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一在总坛,只待了三天。
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
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一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来。
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
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一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一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一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
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
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
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的人,并不一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
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醒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一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
而年长的方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一一定会留下来了。
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
看着阳光下安睡的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
然而,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
等到诸王闻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差不出来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
诸王空高兴一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一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
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友至此?
不以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适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
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候爷本是苏眉的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
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一份密件。
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
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候,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一杯热茶,驱寒而提神。
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眠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