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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是晦气……
正想着,又听到一阵剧烈地咳嗽,却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也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一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来。
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
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地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
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
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
他耳力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这种……”
……蝗虫?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的麦田。麦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的脸,乍然一笑,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
就算是虫子,拼尽一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一点自己想要吧!
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一眼,这才一跃上车,信手挥鞭。
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地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宿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输导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且耐心地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有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地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廊。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耳听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治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辩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地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究,还是想要唤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是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
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一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
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蒂芥地一世相伴。
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一笑。
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
念及一个“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地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得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一坛酒,又复狂饮。
如此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觉夜风袭身。
凉。
阿汉他,怕冷!
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的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一清。
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人抱紧,慢慢地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一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的身形。
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松手,一直一直。
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如常一般地松开。
迷朦中,一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次次,无望地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地看他。
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
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
火光,终于在最后一次爆出异样火星后,彻底地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第136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
居然有人要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
几百年没出过这样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
所以,小楼主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也有那么一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地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是知道流泪了,哈!”
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
她两只眼睛一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一闪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泪。
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
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
“色女,你疯什么呢?”
“谁流眼泪了?”
“狄九啊,就是那个害得阿汉长睡不醒,还一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算是等到一小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一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
通讯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
一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
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是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
“你怎么啦?才在外头才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
对方报以一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声音一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
“那家伙醒了嗳,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是伤势又发作了?”
“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觉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
一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
那个夜色孤寒中,一边咳嗽地全身发抖,一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
那个纵然只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一点孤泪的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
整个主控室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轻尘,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
众人终于动容。
将心,比心。
那个总是任性地报复却又固执得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
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一个世间凡人。
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那些掩饰,忽然之间,就这样,明白摊开在每一个人面前。
一时间,无人能语。半晌,小容沉声道:“将心比心。张敏欣,什么时候你看那屏幕里的人,不再只当那是一场戏,一场有趣的故事,也许你才能……”
“说什么呢?怎么忽然之间,我成罪人了?”张敏欣郁闷极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情才造成的?你们也不想想,我真是为了报仇出气就不让阿汉醒吗?阿汉精神受了伤,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会让他伤势加重啊!你们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伤运气调息时,也是不能被人打断的啊!阿汉受伤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远比我们强大,这个时候强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调节治疗,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狄九这个外人的心情比同学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们自己去跟教授说,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护学生的校规也由不得你们。”
小容听得苦笑:“谁说要强行叫醒阿汉啊?可我们也不能袖手坐等什么也不管。”
“还能怎么做?到后来,我都已经通知所有同学,等狄一求上门时,要暗示他阿汉晕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能破坏规则跟他说解什么是我们的生命本源?”
“难道你想真的就让狄九这么死了,真的就让阿汉几百年之后醒过来,又象以前那样掩耳盗铃,再不敢多问一句旧事,而我们也一个字也不说。”
“那又如何,如果这是保护阿汉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们都想保护阿汉,狄九是否含冤负屈我们可以不介意,阿汉是否永远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我们真能保证永远瞒住他吗?万一阿汉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