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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只是默然。
楚若鸿依然靠在他身上,声音郁郁低沉:“我不想一直被人关起来,一直提心吊胆。我不要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才二十一岁,难道我要一直这样,被关在皇宫里四十年,五十年?轻尘……那我还不如去死了。”
方轻尘不说话,只慢慢举起金杯,再次一饮而尽。
“轻尘,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我会改的。轻尘,我已经知道,我以前是错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
方轻尘终于淡淡道:“如果你不喜欢被锁在宫里,我带你走。”
楚若鸿一怔:“走……”
“离开这里,我和你浪迹天涯。管他什么皇帝也好,太上皇也罢,我料也没什么人敢来拦阻我。”
楚若鸿呆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啊……而且,而且,我……我让国家受了很多伤害,我想要……我……”
他忽然结结巴巴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方轻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神情依旧温和,只是目光深处残余的那一点微热,终于是极慢,极慢地,冷了下去。
呐呐说了半晌,楚若鸿终于低下了头,轻声问:“轻尘,你真的就不能帮我复位吗?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过是在当时那种危急的情形下,被随便推出来稳定大局的。他……”
方轻尘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若鸿,楚国才刚刚从秦人的威胁中走出来。这个国家,现在,已经再经不起任何的动乱和风波了。既然你也知道,当初你是做错了,现在,你也就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楚若鸿默然,怔怔呆坐了一会。他突然有些烦燥地站起来,猛地一跺脚,转身之间,也不知是用力太过,还是心神不宁,竟不知是跘住了哪个石块,身子一歪,低叫一声,狼狈地狠狠跌在了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方轻尘,很自然地想伸手要去扶他,然而身形微微一动之后,他却终究是既没有伸出手,也没有站起来。
楚若鸿坐在地上,一手揉着崴到的脚,忍了痛,回头有些委屈地望着方轻尘:“轻尘,你怎么不扶我?”
方轻尘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托在靠坐的大树上,静静看了楚若鸿一会,忽地一笑:“或许是喝多了,我有些头晕。”
楚若鸿慢慢地倾身向方轻尘靠去,慢慢地伸手抱着方轻尘,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无言。
当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犹如梦呓:“轻尘,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除了你,没有人曾经真心对我好。我一直觉得,就算是天崩地裂,山川倒流,你都不会变,你都不会舍弃我,你总会在我的身边。你一直,一直是……”
他的左手慢慢抚上方轻尘的胸膛,徐徐向心口中移去:“你一直是我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都更重要的人。可是,轻尘……其实……你对我所有的关心爱护,原来都是假的,是不是?”
方轻尘只是笑,既不说话,也不动。
楚若鸿怔怔地望着他,等待着,很久很久。
听不到他一句回应,看不见他一丝表情。
他凄然一笑,眼神渐渐绝望而悲凉:“轻尘,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是你肯用真心去爱,真心去保护,真心去包容的?轻尘,我真想……我真想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真的仍然在跳?”
他低喃着絮絮说着,眼睛里的悲伤绝望,深不见底,语气却越发诡异地轻柔了:“轻尘……你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一颗纽扣,又一颗纽扣。一处袢带,又一处袢带。楚若鸿非常认真地,非常温柔地,非常有条理地,一点,又一点,解开方轻尘的衣襟。
方轻尘慢慢将头向身后的大树靠去,有些疲惫地闭了眼,低笑道:“好!”
看着方轻尘袒露的胸膛,楚若鸿咯咯笑了笑,笑声里并无半分欢喜得意。
那笑声僵硬得象是一具血肉全无的骷髅,错动喉骨,摩擦而出的干涩声音。
他用右手,抓起他刚刚还在用来为方轻尘分糕切果的银刀,抬起手,准确地扎进了方轻尘的胸膛。
第184章 可笑之人
银刀扎下,入肉寸许,顿住,鲜血顺着伤口溢出来,徐徐流下,染透白衣。
楚若鸿木着脸,按着银刀,咬紧了牙关。
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这作食用工具的银刀,远远不如杀人的刀剑锋利。
刀锋略钝,刀尖不锐,这样一把银刀,要刺入人体,需要极大的力气。而楚若鸿身体虚弱,因此这一刀刺下,只到寸余,就已力尽。
钝刀切入皮肉,比普通刀剑,更痛上数倍,然而方轻尘的身体都没震动一下,脸色也无丝毫变化,竟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就好象这不是扎向心头的刀锋,而只是轻若微尘的蚊蝇。
反倒是楚若鸿,呆呆看着方轻尘胸前的血色蜿蜒而下,愈来愈触目,自己的脸色便愈发苍白起来……
“轻尘,你可知道,我情愿自己死,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可是,你却为什么要伤我至此,你为什么可以那样狠心地来害我?当年就算我做错了,你可以纠正我,责备我,教导我。可你怎么能那样绝情,派一个替身,当着我的面,把心挖出来?”
他惨然笑道:“轻尘,天下人都说你是英雄,说你是被魔教的人暗算了。可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真的被人暗算,还是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到底你是身不由主,还是你根本就想把我逼疯!轻尘,你告诉我!”
方轻尘出奇地安静,不出声,不动容。当年旧事,是非对错,他无心去辩解,也不屑再多说。
楚若鸿颓然坐在他身前,咬着牙,用力将银刀拔出,感觉得到刃下的血肉之躯微微颤动,可无论如何睁大眼细看,依然不能在那人脸上,找出一丝表情变化。
“轻尘,当年,你挖心是假,可是,我的心痛却是真。不,不是痛,它全碎了,碎得连灰都不剩了,你知道吗!”
他伸出染血的手,抓了方轻尘的右手,疯狂地贴在自己的心口处:“你摸摸看,你听听看!你还有心,我却没有心了,我没有心了!”
他惨然大叫,泪落下来,融在血色里,转眼便不可追寻。
“轻尘,我要看一看,我要看一看,你还有没有心,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他惨笑着举刀再刺,拔起,复刺。鲜血溅出,落在楚若鸿的衣上脸上,点点斑斑,他只惨笑不绝,却连拭也不曾拭一下。
静静感觉着那利刃在胸膛中来回抽插的剧痛,方轻尘终于慢慢睁开眼,脸色甚至还带着刚刚饮酒之后的慵懒与淡淡红润,不见苍白,不见愤恨,他只是略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楚若鸿一眼。
连着三刀,都是准确地贴着心脏刺入,却没有伤及心脏,没有伤到其他脏器,甚至……也没有割破致命的血管。
楚若鸿低笑:“怎么,奇怪吗?奇怪我为什么分寸掌握得那么好,奇怪我为什么会如此清楚心脏的准确位置吗?”
他一回手,一把撕开自己的左胸襟,露出瘦削的胸膛,又抓着方轻尘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
“从我醒过来之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不停地摸着这里,计算着心跳的速度,记忆着心脏的位置,每一天,每一天,我不停地用手指感觉,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模仿着,刀子在心脏旁边划过,毫发无伤地把一颗心生生挖出来,要用怎样的角度,多大的力气……”
他略略有些疯狂地笑起来:“轻尘,你知道,我醒了有多久吗……你知道我恨了你有多久吗!你知道,我偷偷练了有多久吗。我只想挖出你的心来看一看,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只有挖出我自己的心。”
方轻尘出奇平静地看着楚若鸿。
醒了有多久?
自然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长得已经可以让世人快要将那幽居甘宁殿的太上皇悄然遗忘。
醒了有多久?
自然不可能是十几天前,莫名其妙跌一跤,撞下头,就醒过来。在头上敲一下,失忆的人,疯狂的人,就能恢复如初,这种可笑情节,本来便只存在于想当然的无聊故事中。
醒了有多久?
本来便是我……亲手让你醒来吧。
方轻尘微微闭目,唇边有淡淡的笑。
想起那一日,他在甘宁宫中的疯狂举动,他肆意地施展邪术,无视反噬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的心灵,融入楚若鸿的心魂。
如果不是秦旭飞出手相救,早在当日,他和楚若鸿的肉身,恐怕最后早已被自己失控的精神力撕得粉碎。
那一天,方轻尘走进了楚若鸿的心灵,看尽了他的痛苦和软弱,悲伤和思念。
那么,是不是……楚若鸿其实也走进了方轻尘的心灵,看到了,看到了……
方轻尘在心中轻轻一叹。
“轻尘,那一天,我到了你的心里,我看到无穷无尽的绝望,黑暗,痛苦,仇恨。轻尘,你恨我,你一直在恨我,我听到你在叫,楚若鸿……你在叫,我不会原谅,不会回头,不会饶恕,不会宽容。我听见你在笑,那么冰冷无情,我在你的心里,看着你冷漠地望着我,无论我怎么呼唤,怎么哀求,怎么追赶,你都不肯回一次头。”
楚若鸿的声音,似哭似笑,难以分辩。
“轻尘,你知不知道,清楚地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心里对自己的仇恨和愤怒,是怎样一种感觉?你一直在说,你负我一分,我伤你十分,你既然对不起我,我就要你永远不得快活!轻尘,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处心积虑谋划的,所谓的忠臣惨死,不过是你要报复我一时的冲动无知,轻尘,你……你好狠的心肠……”
方轻尘只默然无语。几世轮转,他自己的心中,原来只剩下绝望,黑暗,痛苦,仇恨了吗?那个人前洒脱自在的方侯轻尘,原来早就自困在愁城之中,不得解脱了吗?
我不会原谅,不会回头,不会饶恕,不会宽容……
可是,若鸿,你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不原谅,不回头,不饶恕,不宽容的人,其实,只是我自己。
我当日想救醒你,你醒来了,我却没能立刻知道。
当时你的痴呆昏乱,不是因为疯病没有好,而是,在我的情绪里,你受到了太多的冲击和伤害,你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平复,慢慢了解,慢慢清醒,只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
楚若鸿一直一直说着,一直一直看着方轻尘,依然看不出方轻尘脸上一丝变化。
他咬牙抱着方轻尘,将自己的胸膛,贴在方轻尘溢血的心房处:“求求你,轻尘,你告诉我,我看到的全是假的……你告诉我,你其实还是肯原谅我,肯保护我,肯爱惜我的。求求你,轻尘,求求你,告诉我,别人对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远关在甘宁宫里当个幽魂,你没有打算让我一生一世,就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你不会因为我行为稍有不对,就立刻狠下杀手……”
方轻尘终于平静地睁开了眼。
他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开口:“够了,若鸿。既然选定了一条路,就别再犹豫不决。既然你已经确定了自己是对的,就不要再找反驳自己的理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软弱犹疑吗?”
楚若鸿面色惨白,松手退开两步,看着方轻尘惨笑出来:“是啊。你是英雄,你刚毅果决,你了不起。我这种人,怎么能和你相比呢?我是个白痴,我是个疯子!我明明知道当年的事,是你陷害我,我明明知道,是你抛弃了我,抛弃了楚国。我明明知道,我这么多年的苦吃下来,全是一场笑话,可是……我……我还是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误会……”
他用力咬住嘴唇,浑然不觉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到流下血来:“你知道吗……我记得我疯了之后的一切情形。我记得,我拿着剑到处砍人,我记得,我抱着你嚎叫到喉咙嘶裂。我记得我拼了命想要保护你的尸体,他们打断我的骨头,折断我的手,我也不肯放开你。我……我记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一具枯骨活在皇宫最肮脏的角落,吃着溲水剩饭,把屎尿拉在身上……你知道我过着这样的日子,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痛快,很高兴……”
他吃吃地笑着,眼睛慢慢从方轻尘没有表情的脸上,转看着他胸膛上那三道狰狞的伤口,慢慢再次举起银刀。
“我记得一切。我记得秦人进了宫,我记得你来了。两年的时间,你总共只来看过我几回。每次来,你都是冷冰冰的,毫无关切之意,有一次,你甚至要杀我……看,我的记性好得出奇……”
银刀扎下,入肉却只半寸。楚若鸿死死抓着刀柄,银刀刀身却是颤抖不止,脸上的肌肉都因为痛楚而扭曲了。看那神情,倒似他才是那挨刀的人。
方轻尘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当年我剖心吓你,今日你想要看看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