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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叹息一声,一手轻柔地安抚马儿,目光定定看着狄九,轻轻道:“停止吧。我既然已经来了,你是闯不过去的。”
狄九眉不动,目不瞬,淡淡道:“闯了才知道。”
狄九已逼近三步之内,宝马惊惧地扬蹄伸颈,极之不安。
方轻尘心疼爱马,就有些不耐烦了:“我不过看在阿汉的面子上,才对你这么客气。你真是以为,我就收拾不下你是吗?”
他在马上扬眉,英风如宝剑出鞘,战意升腾而起。
狄九却是脚步一顿,淡淡道:“既然已经碰上了,打不打另说,你就不想看看他吗?”
方轻尘不觉一怔,继而一笑,定睛看狄九,却还是神容淡淡,眉目漠然,既无激动之意,也无明显的杀志战意,却也同样找不出什么悲愤无奈感怀伤痛之色。
这么一个看起来好象冰块一般,无感无觉的人,却也并不是只会逞勇斗狠啊。居然还知道动之以情。真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你难道还不知道,小楼中人,一个个都是最冷漠无情的家伙吗?
方轻尘轻笑一声,却还是如了他的意,下了马,大大方方迎上狄九,大大方方看似对狄九毫无防备地与他擦肩而过,一手掀开车帘,跳了进去。
小小的车厢里,那人安静地沉眠。
方轻尘低头看着他,笑骂了一句:“都是你这个又懒又笨的家伙!害我们费了多少心思。”
那人不答,眉敛目闭,神情沉静。
方轻尘本来只打算随便瞄一眼,就回头跳下车,冷酷地再给狄九一个打击。毕竟这家伙的臭皮囊又有什么好看的?以前每回模拟结束,回到小楼,不都看着那家伙偷懒睡大觉,看了几百年了,还看得不够不成。
然而,他的眼神在傅汉卿身上一凝,到底没能立刻移开了去。
他慢慢坐下,慢慢伸手,轻轻抚在傅汉卿的脸上。
指尖的触感,清晰而明朗。极暖的体温,极有活力和弹性的肌肤,仿佛在不肯放弃地一次次宣告,这是一个生命,一个鲜活的,完整的,不肯轻易逝去的生命。至少,有人宁可付出一切,也不肯叫他如此逝去。
方轻尘慢慢放下手,静静看着阿汉,梳得极整齐的发,干净而舒适整洁的衣服,即使在睡梦中也宁和平静的容颜。就连他都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这个懒鬼同学,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只是在睡一场平常的觉。
他似乎也只睡了小半天的时间,整个身体都还带着生命的活力,而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就会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醒过来,眯着眼,还有点口齿不清地,对他迷迷糊糊地说:“早!”
没有人能想象,这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晕迷了三年的人植物人。没有骨瘦如柴,没有生机枯萎,没有皮肤干涩,没有肌肉退化,没有发臭流脓的褥疮,没有那应该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排泄臭气,没有那恍如死人般狰狞的形态。
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正在睡觉的男子。
要守护这份平常,要保住这份平常,这其间要付出多少心,多少力,已不可计量,不忍深思。
车帘再次被掀开,狄九一跃入内,居然也就大大方方,坐在了方轻尘身边。
方轻尘静静抬眸,极轻极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腰无论在何时,都挺得笔直,哪怕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不能承受一重重重负。
丈夫不肯受人怜,可是……
这个永远不肯弯腰低头,永远用一双幽极深极黑极锐极的眼眸冷看世事的人,却分明比这个他所照料所保护的人,更象一个病人。
傅汉卿脸上健康的红晕,生命的活力,越发衬出他脸色的苍白惨淡,傅汉卿睡姿的宁和安稳,映得他一双眼幽然如同鬼火。
傅汉卿的肌肉柔韧而富有弹性,而他……即使穿着宽大的灰衣,也已经很难掩饰身形的消瘦了。
只要照顾得当,傅汉卿还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成为别人永远的负担,而这个人,却要死了……
生命的痕迹早就该在这个身体上终结,死亡的镰刀一直压在他的头上,却就是一直不肯挥下。这人如一段两头燃烧着的蜡烛,如此疯狂而不顾一切地挥洒尽所有生命的潜力,然而,他就是不死。
那生命之火,飘摇微弱得几乎不可寻觅,却一直不灭不止不停不息。
数载时光轮转,他守着,等着,苦苦撑着,阿汉一日不醒,他一日不肯死。然而,面对浩浩天命,人类的意志再坚强,最终也只能化烟云散尽!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不屈,终有极限,终有尽头。
这个人,他要死了……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苦忍,用再狠的手段,使再毒的邪功,忍受再沉重的苦痛,他也活不过一个月了。
方轻尘心中忽然有些悲凉,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在傅汉卿身上。
阿汉,他要死了……你知道吗?
狄九平静地,注视着方轻尘模糊的身影。
“你可以救他。”这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我们确实有能力叫醒他,但就算让他醒来,也未必是救他。”
方轻尘轻轻叹息。他们也永远无法在不泄露小楼真相的情况下,让狄九理解他们的两难。
狄九平静道:“我是世俗中人,永远不会有小楼中的超脱,也不会明白小楼所求的顿悟。在我们俗人眼中,能唤醒他,便已是救了他。”
方轻尘摇摇头:“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你也该知道我们的冷酷无情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我身上,如此白费力气?”
“你们并不冷酷无情。”狄九淡淡道,语气并无波动。
多年前的往事,他从未忘记过。当年风劲节特意来会同窗,谈笑间的温情关怀,狄九自信绝不会看错。容谦是一国之相,何等身份,却与傅汉卿一夕长谈,又亲送出府,珍重之情,溢于颜色。
“我们不是小楼中人,我们不会了解小楼的禁忌和困扰。你们不出手,应该是有为难之处,而不是冷酷无情。就象当年阿汉听说了你的死讯,也曾漠然地说不必为你去报仇一样,这都只是限于小楼规则的无奈选择,并非你们天性凉薄。”
方轻尘倒是有些意外。
就连狄一和狄三,屡次三番失望之后,都会忍不住指责他们的无情无义,想不到这个性子最为冷酷,行事最为狠毒的狄九,倒反而能够理解他们。
“但是,”狄九话锋一转:“你们的为难,你们的无奈,只是你们的事情,与我却无关。我在意的,只是阿汉醒不醒。你们的苦衷,我可以理解,但无需体谅,只要阿汉能醒,我并不介意连累任何人,为难任何人,造成任何结果。”
狄九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波澜不起,并无任何宣布决心的慷慨激昂。
越是如此,方轻尘越是明白只怕很难改变他的心意,挑挑眉,心中竟不知是怒还是叹:“所以你明知我此来是想救你性命,你却还是要诱了我来看他,试图动摇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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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图穷匕见
“一直以来,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拒绝,可是你们谁也没亲眼再看过阿汉。我总希望你们能看到,我们将他照料得很好,他身上没有一点久病不起的凄凉样子。若是亲眼看了,亲手触摸了,念着故旧之情,你们也许就会心软。不管是什么禁忌规条,也不是永远没有人敢于去突破冒犯的。”
狄九声音沉定:“但似乎,你确有感慨,但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
方轻尘失笑:“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对我玩激将法这么老套的手段……”
他摇摇头:“死心吧,我不会唤醒他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拦阻你。你也该知足了,小楼从来不会主动干涉别人的生死,你硬要去找死,我们本来都该袖手看热闹,以后日子也清净。也只是念着这几年,你待阿汉确实尽心……”
狄九平静地一手掀起车帘,做个送客的姿式:“多谢,好走,不送!”
冷硬的语气,冷硬的神情,令方轻尘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对我们来说,这已经做到极致了。狄九,凡事不要太过份。”
狄九抬眸,目光如冰中幽火:“我关心的从来不是我自己的生死,对你说一声谢,是看在阿汉份上给你的客气。既然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求不动你,自然请你好走,我还要继续赶路。”
方轻尘微微蹙了眉锋,忽然感觉有些烦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慢慢说服人……这样的细致活儿,哪里适合他来做。
“狄九,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若不许,你一步也前进不了。就算我懒得管你,你到了小楼,也不能让我们出手救醒阿汉,只会白白赔上你自己的性命。”
“既然我只剩这最后一条路,就只能坚持到最后。”
“未必是最后一条路,你活着,他活着,才能一直有新的希望。”方轻尘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苦口婆心了。唉,一切看在阿汉的面子上……
狄九目光漠然看着他:“你觉得,我还能再活多久?我能再希望上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他的语气是平淡的,并无负气或者讥诮之意。
方轻尘耐心道:“我为你找了一位天下最好的神医。你若肯回头,他至少能助你延数年性命,也能最大限度地减轻你的病痛之苦。”
狄九终于怔了一怔,过了一会才道:“可是那死而复生的风劲节?”
“是他!”方轻尘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我们小楼,从来不曾为一个外人的生死,如此费过心力。”
狄九的唇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太漫长的时光,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忘记了应当如何微笑了。他慢慢低头,目光凝定在沉睡的傅汉卿身上。
现在的他,每多活一天,都象是跟老天偷来的日子,而这人,张口就是为他延命数年,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本事。
“他可以为我延命,他可以让我舒适?他能让我再活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照顾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一步也不敢轻易离开,永远被困在他的身边,一天天盼着他醒来,一天天失望,明知这人间凡尘,无一人可以救得了他,而能够救他的神仙中人,却一直狠心袖手,而我,因为受了恩,所以,再也不能多做任何事?这样的活着,有何意义?这样的活着,如何舒适?”
狄九的语气由初时的平和徐缓,渐转刚硬冷厉:“方轻尘,我要带他去小楼!我要带他去闯那天下英雄的禁地!我要去问问你们这些出入红尘,冷眼看天下翻覆的神仙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则铁律,可以让你们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伙伴慢慢去死。你不必再白费力气……”
语声忽得一顿,他那几无人类活气的脸上忽然升起一股青白之色,伸手掩了唇,用力咳嗽起来。
他明显很不愿意在方轻尘眼前示弱,只是,再强的意志力,有的时候,终究无法征服病弱的身体。
他咳得那么痛苦,那么剧烈,就是听的人,都觉得难以忍受。仿佛这个如同游魂般的人,下一刻就会因为一口气顺不过来,倒地身亡,仿佛这样听着他这么咳嗽下去,最后会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肝裂肺破,生机全灭。
方轻尘咬着牙听了一会,终于不耐。
象他这种喜欢整天穿着白衣,到处招摇,自恋到极点的家伙,哪里耐得了性子在这阴暗狭小的马车里,听着身边的人一直咳嗽呢?
不卫生,不健康,极度让人不舒服啊。
他恨恨地哼了一声:“罢了。你自去寻死,我懒得管你了。”
他满脸怒色,探身而起,要掀帘下车。
狄九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惜一直咳个不停,竟是连停顿下来,说一个字都做不到。蹙了眉,终于咳得微微弯下腰去,眼眸略略从方轻尘身上错开了一瞬间。
一众山贼只看得方轻尘和狄九先后进了马车,车帘放下,又掀起,又放下,间或偶尔能听得模糊的压低了的交谈声,却也不知两个人在里面商量些什么。
大家越发惴惴不安起来,硬着头皮等了一会,仍没什么动静,便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瞎猜胡想,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马车。
正迷茫之时,就见那马车忽然无由震动起来,初时震动尚微,转眼间就剧烈无比,拉车的马儿惊恐地挣扎起来,而方轻尘那匹宝马却甚是有灵,察觉情形不对,早就放蹄跑出老远,避开危险去了。
那马车震动愈发剧烈,小小的车上,竟似有千军万马在冲杀一般,竟连车下大地,都似在随之震动。众人惊惶地你望我,我望你,手忙脚乱地拉了各自的马就往后退,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整辆马车就凭空裂成无数碎片。
拉车的马惨嘶一声,屁股后腿上顿时被碎片割出许多细碎血痕,负痛放蹄奔走而逃。
四周山贼们已经退得很远,倒是并没受什么连累,只是人人目瞪口呆,在漫天纷飞的碎木之中,怔怔看着那三个身影。
方轻尘的白衣最是触目显眼,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