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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知道,她拦在秋长风身前的时候,秋长风本是铁青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柔和——柔和的有如温柔的明月,可谁都没有留意。
云梦公主一脚没有踢到,闻言叫道:“他不是很能吗,怎么还会中毒?好呀,最好他毒发身亡了,也能一了百了。”
一人远远笑道:“公主错了,秋长风还不能死。”那人远远走来,神色儒雅,正是杨士奇手下的谋士习兰亭。
云梦公主见了,愤愤道:“别人都死了,他为什么不能死?他今天晚上,下了这家画舫,又去了那家画舫,忙忙碌碌,也不知丑。”她早就知道秋长风先上了媚娘的画舫,又去了云琴儿的画舫,只觉得秋长风不但讨厌,而且风流,怎么看秋长风都不顺眼。
其实她心中,还有个古怪的念头。当初她在客栈时,百般用美色勾引秋长风,秋长风看起来都只有那么丁点的心动,反应远低于云梦公主的想象。本以为秋长风可能会有断袖之癖,可如今推翻了她的假设,她心中难免愤然去想,难道我一个堂堂公主,竟然还比不上秦淮的歌姬?
习兰亭提示道:“公主不是一直想压过锦衣卫吗?如今你压过秋长风,又大败忍者,若是把秋长风送给上师,你觉得上师会怎么想呢?”
云梦公主醒悟过来,终于放弃了古怪的念头,拍手笑道:“上师肯定认为锦衣卫都是一帮窝囊废,这一来,纪纲肯定面上无光了。”
习兰亭笑道:“非但如此,上师还会认为公主宽宏大量,而且能力非凡。如此一来,公主如果求上师什么事情,上师定会酌情考虑。”
云梦公主怦然心动,不经意地触摸下高耸的胸脯,感觉硬硬的书还在,问道:“可上师什么时候会来?我真有点等不及了。”
习兰亭缓缓道:“公主不用等了,上师已到了南京,就住在乌衣巷。公主要见上师,天色已晚,不如明日……”
云梦公主跳了起来,叫道:“事情紧急,还等什么明日。再说秋长风中毒了,片刻也耽误不得,我们这就送秋长风去见上师好了。”
其实她并没有把救秋长风一事放在心上,只想找个借口见上师罢了。见叶雨荷拎起秋长风,忍不住叫道:“叶姐姐,不忙,等我踢他一脚解解气再说。”
众人莞尔,向乌衣巷行去。
乌衣巷是风流之巷。这个风流,非秦淮河上千金换一笑、不知明夕愁的风流,而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风流!
乌衣巷当得起这个风流。
想当年乌衣巷本是三国东吴驻守石头城的营房,因军士身着黑色军服,因此以乌衣命名。乌衣巷年代久远,但真正开始被人识记,却是因为东晋高门士族王导、谢安等人在此居住。
东晋开国功勋王导,淝水之战的谢安。
地因人而灵秀,巷因士而风流。
王羲之、王献之的泼墨,谢灵运的诗情……
诸如此类,就足以让大文豪李白来此,都忍不住发出“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感慨。
让乌衣巷脱俗的是这些风流之士的光辉映照,而让乌衣巷真正不朽的却是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经六朝兴衰,到唐时颓废,雕琢新燕,早入寻常百姓之家。到大明时,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虽让秦淮河繁华优胜往昔,但乌衣巷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那简陋的巷道,安宁的古地,虽在默默陈诉着千古风流,但也有分寂寞。记得它的好像只有姚广孝。
姚广孝到北京必住庆寿寺,到南京后,虽可入宫休息,但他只选乌衣巷。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没有人敢去猜测他为何这样,但众人行在朱雀桥的时候,想着桥边野草黄了又绿,不知为何,望着前方幽静的巷子,心中都有分戚戚之意。
云梦公主没有发古之幽思,只是在想:这上师也真的奇怪,我其实不想见他,总觉得他好像不是人,嗯……更像个幽灵。但大哥这个太子要想顺顺利利的登基,一定要拉拢上师才行……想到这里,轻轻地叹口气。
众人下了朱雀桥,到了乌衣巷前,有兵卫上前拦阻查问,姚广孝在此,甚至不用说,五军都督府都会派人守卫这里。
这里或许还有寻常的百姓居住,但不寻常的人,若不经过兵卫的允许,绝不能踏入乌衣巷半步。
守巷的兵卫见是云梦公主前来,不敢阻拦,带着云梦公主等人到了巷子内最里的院门前停下。
黑沉沉的巷子里,有着说不出的压抑气息。这里没有燕子,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只怕也不敢飞到这里。
众人隔着藩篱,只见到里面森森黑暗,黑暗尽头,点着一盏油灯。那油灯虽在黑暗中显得说不出的夺目,但昏晕迷离,又带着不尽孤独的意味。
云梦公主心中嘀咕:这个死和尚道士,父皇要给他修大宅子,建豪华的府邸,他从来不应,怎么就喜欢住在这种阴森可怖的地方?
兵卫小心翼翼地敲门,不多时,院门打开,一个小和尚走出来,道:“公主请进。”
习兰亭目光闪动,突然问道:“小师父,上师还没休息吗?”他识得那和尚本是庆寿寺的和尚悟性,当初庆寿寺发生命案,服侍姚广孝的悟心身死,还是这个悟性最先发现的。
悟性双手合十道:“上师最近睡得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带众人入内,等到了厅堂,见四壁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上放着油灯,姚广孝一身黑衣坐在蒲团上,一如往昔的沉冷苍凉。
听到脚步声,姚广孝缓缓地睁开了双眸,那双眸中,已有昏黄浑浊之意。
比起在庆寿寺时,他似乎显得更加的老迈。
习兰亭抢步上前,解释道:“上师,如此深夜,公主本不想打扰上师安歇,但秋长风中忍者之毒昏迷不醒,公主担心秋千户的安危,知道上师可能有办法会解,因此才冒昧前来……”他只怕公主有脾气,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此抢先说出缘由。
习兰亭这个理由,倒是充足。在他心中,其实觉得姚广孝是能够解毒的。姚广孝在跟随朱棣之前,亦僧亦道,甚至通晓医术占卜,要解秋长风之毒,并非难事。更何况,他早听叶雨荷说,藏地九天要生擒秋长风,下的应是迷药,而非致命的毒药。
姚广孝看了昏迷的秋长风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放下秋长风,你们回去吧。”
众人一愣,不想得到这个答案。
习兰亭苦笑,云梦公主却按捺不住,站出来道:“和尚道士,你让秋长风取的《日月歌》,他丢了,幸亏我找了回来哩。”
路上来时,她早把《日月歌》从胸口取出来,藏在怀中,这刻顾不得许多,掏出那本书一晃,神色得意。
姚广孝好像被“日月歌”三个字惊醒,浑浊的目光望向了云梦,半晌后,才落在那本不知经过多少辛苦磨难,这才到了这里的《日月歌》上。
众人忍不住心中紧张忐忑,想看看姚广孝是什么反应。
姚广孝如此苛责挑选人手,去取《日月歌》,就算瞎子都看出其中并不简单。如今《日月歌》到了姚广孝身边,姚广孝究竟会说出什么惊天答案?
姚广孝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那《日月歌》,嘴角带着分笑。
可那笑容,绝非喜悦、欣赏的笑,那笑容中,夹杂着哂然、讥诮,甚至还有恶毒、狰狞。
云梦公主望见姚广孝的笑容,只感觉周身都有毛毛虫在爬动,大叫一声,突然手一抖,书竟掉了下去。
叶雨荷微惊,伸手抓住了《日月歌》。
室内沉寂,沉寂的连心跳、呼吸都可听到。就算习兰亭见到姚广孝的笑容,也忍不住地骇异,不知道姚广孝为何会有这般表情?
就见姚广孝终于泯灭了笑,恢复了森冷,缓缓道:“不错,就是这本书,放下吧。你们……退下。”
云梦公主又惊又怒,她本是满心欢喜,甚至盘算着上师得到《日月歌》后,喜不自胜,许诺帮她做几件事情,哪里想到,姚广孝居然是这种态度。
难道说,她历尽了辛苦、费尽了心思、甚至经历了生死之险,就换来了这种结果?
云梦公主才待喝问,习兰亭慌忙扯了下她的衣袖,低声道:“公主,上师累了,我们走吧。”他蓦地感觉有什么不对,只怕惹怒上师,弄巧成拙。
云梦公主知道习兰亭言不轻发,见他如此张皇,恐怕有什么问题,只能道:“上师,那……我走了。”她委屈的告退,本以为姚广孝会安慰两句,不想姚广孝闭上了眼,再无言语。
云梦公主忍不住跺脚,转身离去。
叶雨荷放下了《日月歌》,跟在云梦公主的身后离去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的灯火下,不知眼花还是怎的,她感觉到秋长风躺在那里,似乎皱了下眉头……
夜凉如水,残月凝白。风吹梧桐,刷刷响声中,厅堂更静。
孤灯明灭,照在姚广孝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他还是迟钝的表情,望着那孤灯,神思仿佛过了夜,穿了灯,到了烽火照天地、兵戈乱紫烟的多年前……
灯芯微爆,跳出一点火花到了静的夜,如流星一点经天,转瞬即逝。
姚广孝眼中似乎也亮了下,突然道:“他们都不明白,你明白了吗?”
他这句话问的奇怪,云梦公主等人早离去,房间内除了他,只有个昏迷未醒的秋长风,他这句话,却是对谁所说?
“上师,卑职明白了一些,但有很多也不明白。”一人回道,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第三人在场,不然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吓了一跳。
答话的人竟是秋长风!
秋长风坐了起来,脸上的青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向的苍白,昏暗的油灯下,也显得明暗不定。
他竟然醒了过来。
姚广孝根本没有动手医治他,他中了东瀛忍者厉害的迷药,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姚广孝听秋长风回答,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望着灯火道:“火黄、风絮、木窍、土凋本是从四种并不常见的植物提炼出来的无毒之物。但世间万物奇妙,这四种粉末随便两三种混在一起,都能形成费解的毒性,若是掺水,毒性更强。但四种粉末加上水流混在一起,偏偏又会变得无毒。”
他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但对秋长风似乎是个例外。他说出这些不足为奇,因为姚广孝做和尚之前本是个道士,他当的是和尚,研究的不是佛教经典,却是玄学星相,五行术数。
不但云梦公主觉得姚广孝是个怪人,世人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秋长风笑笑,“上师果然见闻广博,这四种粉末配合一起,妙用很多,本来是正一派天师炼制符箓中无意发现的秘密。后来被不肖之辈偷取,在勾漏山成立桃花教兴风作浪,使毒方法起名五毒留行,倒是害了不少百姓。不过后来桃花教被朝廷剿灭,为首之人逃到海外,因此把方法传到东瀛,东瀛忍者把五毒留行之术融到忍术中的制毒一术,刻意神话,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是诡异。”
姚广孝望着灯火道:“你对此术了如指掌,当然破解也不难,既然如此,为何要装作中毒呢?”他虽在问,可好像对答案并不在意。
秋长风缓缓道:“真的中毒大为不妙,但装作中毒却有很多好处。”
姚广孝叹口气,并未问有什么好处,只是道:“我没有看错你,你也没辜负我的重托。你从顺天府出发后,一路上究竟看出了什么?”
他这句话问的奇怪,秋长风却没有丝毫诧异,因为他去青田的任务根本就不是取《日月歌》。
纪纲不知道,云梦公主想错了,孟贤不清楚,叶雨荷当然也料不到。除了姚广孝和秋长风外,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过,姚广孝当初在庆寿寺灵塔中和秋长风对坐了五个时辰,只说了三句话。
青田有个刘太息,是刘琏的书童,手中有本《日月歌》,本是诚意伯刘伯温所写,预言了大明江山的走向。
数月前普陀山出了连环命案,观海指挥使乔舞阳也死在其中,乔舞阳临死前,留下两句话,“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这两句话本是《日月歌》中写出来的。
你去青田看看《日月歌》是否还在刘太息手上,到南京和我汇合,然后把路上和《日月歌》有关的事情告诉给我。
这就是当初五个时辰内,姚广孝对秋长风说的一切。
姚广孝只让秋长风看看《日月歌》是否在刘太息的手上,仅此而已。因此秋长风在《日月歌》失窃后,并不在意。他知道偷书的人是叶雨荷,是为云梦公主所偷,但他没有揭穿。
当初秋长风只问了姚广孝一句,“《日月歌》要取回吗?”秋长风那时岂止想问一句,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真的有《日月歌》这种近乎神迹的东西吗?刘伯温的这本《日月歌》,为何以前从来没有人知道?
普陀命案和《日月歌》又有什么关系?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