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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是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荡荡道:“不错。”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飘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wén rén shū wū¨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的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我一直尽力,我已尽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尽力?”
秋长风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牺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过还有几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这么多,只想和相爱的人再厮守几日,难道这也有错?可为何到现在,要牺牲的还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带分红色。
那人凝望秋长风,一字字道:“这件事牺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会去做!”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的决然,显然如冰刀切雪。
谁都看出,他说的不是空话。秋长风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人轻轻叹口气道:“长风,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这么说,不过是担心她,担心她卷入这个漩涡。你要挣扎出这个计划,因为你觉得她本无辜,你不想她也卷入这个漩涡。”
秋长风垂首,感觉原来在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无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但还是坚决道:“但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更改。命运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头路。你当然明白这点……”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抬头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脸上蓦地没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决绝。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调道:“好,我继续走下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动的时候,方才那刻激动,好像不过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缓缓点头道:“好,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长风沉默片刻,仰望苍穹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好,但你要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蓦地感觉脸上一凉,这才察觉,有雪花飘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虽少了北疆的肃杀,但多了分苍白的颜色——苍白的如秋长风木然的脸色。
他那一刻,没有理会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从他脸颊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泪水。
雪花飞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远远的庙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莹的泪水,泪水冷酷如冰,但心热如火。
她拔出了纯钧之剑。
纯钧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艳忧悒的花容,述说着春去花落的寂寞。剑身的清光中,有容颜憔悴,杜鹃啼血。
长风……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却不想你陪着我绝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后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凄婉欲绝。她也知道,纯钧再次刺出的时候,就会划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长风之间的天河,远比广寒宫的独舞还要落寞。
可她还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