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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不遂人愿,十之。这一日,刘盈心情不错,纵使因前段日子的出巡而宣室殿中积压了不少政事,批复之时唇边亦噙着一抹笑容。忽觉疲累,见天将近酉时,便道,“时候不早了。朕便不留各位爱卿了。余事明日再议便是。”
相国曹参待众臣告退,却落后了一步,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知当不当说。”
“哦?”刘盈讶异抬头,道,“曹相国乃是先帝重臣,朕素来倚重。但说无妨。”
曹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陛下巡幸沛郡之时,太后娘娘经常来未央宫,过问政事。”
刘盈摇摇头,笑道,“朕当什么事呢?朕素敬母后,若有难解之事,亦会垂询于长乐宫。太后在朕出行之际,偶尔关心于政事,亦不是什么大事。”
“若是不只是偶尔呢?”曹参忧虑道。
“什么意思?”刘盈怔了一怔。
“陛下与太后乃是母子至亲,本为一体。太后是先帝妻,不说先帝打下这大汉万里江山,其中亦有太后一分功劳。便是当年臣等在沛县未博富贵之时,也与太后有深厚交谊。太后非可以一般妇人待之,持国稳重,有时甚于陛下。所以朝堂之上有难决之事,陛下必先问于长乐宫。此乃陛下仁孝,也是我大汉的福气。但是陛下,这大汉天下毕竟姓刘。陛下可与太后共天下,太后却绝不该绕过陛下插手政事。”
“而这这大半月来,太后几乎事靡巨细皆亲问之。更有事不问百官独断专行。”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道。“相国先回去吧。”
他想了一会儿,道,“召郎中令陈平到宣室殿来。”
待陈平入内,刘盈问起近日未央宫中人事细微之处,然后在宣室殿中独自坐了一会儿。
“陛下。”韩长骝问道。“今晚打算往哪位娘娘处?”
未央宫中,王八子因有身孕而新贵。他本以为皇帝此日也会去清凉殿看望。却不料刘盈的脚步踱了一刻,抬头道。“唔,去皇后的椒房殿吧。”
他甫踏入椒房地时候,就觉得与往日椒房的闲适颇有些不同,而迎他入内的荼蘼回望一眼,目光似乎带了一点怜悯。刘盈正莫名其妙。抬头却望见殿中阿嫣站在梯子上,踮脚从架顶端上取下一卷来,身段歆软。
“小心一些。”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她抱下来,皱眉道,“椒房殿有那么多侍女,你随意唤个人帮你便是。何必自己亲自去取?”
张嫣笑了一笑,若在旁日,自然有人拦着自己。但今日自己似乎火气太大。殿中上上下下竟是无人敢触自己霉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过是爬个梯子,能出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
而这双广袖之下的手臂,究竟又曾揽过多少美人腰?
想到这儿,往日那些深藏起来的委屈似乎就全部浮出来,张嫣垂眸,轻轻问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
“你也听到消息了?”刘盈怔了怔,了然道,“你是皇后,未央宫地事情,自然瞒不过你地。”
“天不早了。”她将手中抛在榻上,道,“用晚膳吧。”
荼蘼磨磨蹭蹭的过来,最后一次用眼神相询,见张嫣庄重点头不容置疑。于是无奈,只好命人端了备好地晚膳进来。
做的是刘盈素日爱吃地菰米饭,配以一碟笋脯,一碟炒葵,一碟熬羔,一碟鲐鱼。刘盈心中有事,唤道,“阿嫣,你觉得?”尝了一口米饭,忽觉一种奇异的味道在口中泛出来,咳道,“这,这饭?”
“这饭怎么了?”张嫣笑盈盈道,“哦。我今个儿从太后那儿出来,听说王八子有了身孕,陛下得子,此乃大喜之事,很为陛下开怀,于是亲自动手为陛下做了这顿饭食。陛下可不要辜负了阿嫣的心意哦。”
刘盈的神色乍红乍白,问道,“这是阿嫣你亲自下厨做的么?”
“是啊。”张嫣重重颔,伸出双手放在他面前,邀功道,“瞧瞧,我为了替你做这顿羹汤,还切伤了手呢。”
她有一双很漂亮地柔荑,指形纤细秀美,色如白玉。在右手食指之上,确实划拉出一道口子,连血都未见,其上沾染淡淡油烟气息,虽经清水洗涤,还未全部褪尽。
“呵呵。”刘盈勉强笑道,“阿嫣你贵为皇后,想吃什么,便叫食官去做就是了。本不必亲自动手的。”
“要的。”张嫣嫣然坚持道,“食官做的是食官的职份。我亲手做的却是我的心意。”她低下头来,脸色微微泛红,赧然道,“这次我随你去沛郡。听沛郡的老人说,民间新媳妇入嫁夫家,都是要为夫君洗手作羹汤的。当年阿嫣嫁进未央宫地时候年纪还小,没有人这么告诉我。我现在就当是补做,你尝尝可好?”
刘盈一时只觉哑口无言,不由问道,“那你今日所用,亦是自己做地么?”
张嫣摇摇头道,“我性非勤饬,只做了一人分量,奉给陛下了。至于自己么,岑娘随便做给我吃就好了。”
他瞧了瞧她面前食案上的四色相同小菜,愈觉得菜香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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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六:鸿沟(1200票加更)
“舅舅,”张嫣面上露出受伤神色,“你觉得我的手艺不好么?”
“怎么会?”刘盈勉强笑道,菰米饭味道奇异,他便只好试菜,见那一碟葵菜色泽鲜亮,于是用竹箸夹了一筷子。
“这是我挑的春季最嫩的葵菜,”张嫣笑盈盈解释道,“用芸苔油炒至五成熟,将沥干的葵菜放入,猛火急炒。然后加适量盐,在颜色正好的时候端起来。才会脆滑鲜美。”
刘盈困难的将这一口葵菜咽下去。唔,阿嫣,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但问题是,你到底加了多少盐进去啊?
他微微下冷汗,不敢再碰那牒葵菜,于是又夹了一块熬羔。
“这道熬羔啊。”张嫣嫣然道,“要先放饴糖,糖化后加切好的羊腿肉,同葱丝,姜丝一同翻炒。熬肉最讲究火候,火候到的时候加盐和糖,放桂皮,八角调味。我记得舅舅从前最爱吃了。”
敖羔味本甘腴,这一道却甜腻到了极处。刘盈实在没有勇气再继续,只好放下竹箸,只觉得胃中微微抽疼。
“还有这碟笋脯。”张嫣兴致勃勃,殷殷劝道,“去年新笋捡嫩的,煮熟晒干,又淋了白糖,盐,茴香,桂皮,烧后开改用小火慢慢烧煮。鲜美不下荤食,舅舅尝尝,味道可好?”刘盈待要拒绝,然而看着张嫣面上单纯期盼的神情,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就着她端起的漆碟。尝了一口笋脯。
唔。上天庇佑,这一瞬间刘盈简直有感激涕零地冲动,总算,总算这份笋脯还勉强能入
张嫣心不在焉的剔着鱼刺,瞧着刘盈明明苦不堪言却偏偏不好抱怨的样子。心里微微开释的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心疼。
你让我难受,我便也不让你好过。
可是你要真的不好过了。我又如何能真正开心地了?说到底,最初地时候。我不过是为了能够和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笋脯除了属于竹笋地清香外,还含着一丝酸,味道奇异。但比起炒葵咸苦,熬羔甜腻,鲐鱼腥膻。刘盈便觉得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好歹,阿嫣还留了一份笋脯给他下饭。
刘盈怕张嫣再劝,忙就着笋脯吃饭,耳中听得张嫣清脆的声音道,“唔,岑娘地手艺愈精进了。这鲐鱼做的细滑鲜嫩,入口即化。”越苦笑难言,只觉口中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
好容易将一碗菰米饭吃完,见张嫣甜腻劝道。“唔。舅舅,要不要再添一碗?”连忙摇头。道,“朕已经饱了,不用再添了。”张嫣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眼珠儿微微一转,便命人将食案撤去。
殿中,红泥风炉上的小提壶汤水尚未滚沸。
从前每次刘盈在椒房殿用完晚膳后,张嫣都会为他亲手沏一杯茶。此时便接过解忧端出来的绿蚁杯盏,笑吟吟道,“陆氏在蜀地新得了一种茶,因产自蒙山,便叫做蒙顶茶。一饮有涩,三饮寡淡,惟其第二汤最好”
“不用那么麻烦了。”刘盈摇摇头,道,“朕自己来就好。”也不管那些有地没的泡茶手法,直接将茶叶放入杯中冲水,一口饮下。
“可是陛下,”张嫣看的张目结舌,讷讷道,“那水还没有滚啊。”
他连着灌了两杯茶,才将口中古怪的味道稍稍压下去,苦笑道,“朕一时口渴的紧,暂且从便吧。”
用了这样一顿惊心动魄的晚膳,原先腹中的那么一点心事,刘盈便都暂且放下,只想着好好安寝回神。
他一贯睡的极好,这次却睡不沉实,到了半夜里,忽觉得腹中不愉,忍不住呻吟出声。惊醒了身边的阿嫣,支起肘嘟囔问一声,“怎么了,舅舅?”声音尚有着未去睡意地迷糊。
“没有事。”他起身,替她将被衾盖好,安抚道,“你先睡着吧。”
待到第二次,张嫣便真正清醒过来,连忙吩咐荼蘼掌灯,见刘盈面色苍白,双眸无神,额上涔涔冷汗落下来,连忙扬声唤道,“韩长骝,你立刻去太医署唤淳于太医过来。”
他暂时缓过一阵劲来,见阿嫣一身中衣立于榻前,丝尚散乱着批下,骇地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都白了。苦笑了一下,吩咐道,“你进去披件衣裳。”
张嫣低头,这才看见自己睡时微微扯开地胸襟,脸微微一红,入内殿胡乱挽了一个椎髻,再披了一件长袍,便匆匆出来。问诊了脉的太医,“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淳于衍放下手,起身揖道,“回禀皇后娘娘,陛下这应是肠胃不和,近来是否吃了刺激性的食物,又或饮了生水?”
张嫣的脸瞬时间红一阵白一阵的。刘盈亦收回手不答,只是吩咐道,“既如此,你去开方煮药吧。”
“诺。”
党参黄芪补中益气,刘盈饮过了之后,总算觉得神宁心安缓过气来,见张嫣站在一边微微愧悔的样子,忍不住动了动唇角,唤她道,“阿嫣。”
他执起她的手,沉痛嘱道,“你从小娇生贵养,你阿母将你交给朕,可不是让你受苦的。以后爱尝什么便吩咐人去做,再不必亲自下厨的。”
张嫣忍不住便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看起来,这一顿晚膳,刘盈真的是受了不小的罪,这才心有余悸。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好。”
这时候,她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她自己地厨艺,自己清楚。
她自幼爱美食。在品尝佳肴和指点别人做饮食都有相当深的造诣,堪称行家,每每能将能将一道菜的好处和步骤说的鞭辟入里头头是道。但是,前提是,她不必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的话。用莞尔地话说。她就是一个厨房杀手。
她永远分不清盐和糖有什么区别,也总是将酢酱和苦酒弄混。不必刻意。做出地菜就能让圣人也喷饭。莞尔也曾冀望过在她长大后享一享她的福祉,却在尝过一次她做出来地饭菜后。就直接黑着脸下禁令她不得再碰任何厨具,死刑永不赦免。来到汉朝之后,因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是只指点旁人代劳,而从没有自己去碰那些锅碗瓢盆。
他是皇帝。她却只是他的妻子,他如果不喜欢,完全可以拂袖而去。纵然不想与自己翻脸,他也可以直言自己不喜欢,然后命人重新换过饮食。
他却只为了不让自己难过,硬生生逼自己吃完了那一案食菜。
其实,她知道,这一次,是她在任性。
对待这件事情。他们用地是两套不同的准则。站在她的立场上。她自然可以千埋万怨。但是,作为他而言。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也许两个人都没有错,但是当他们撞到一起,这个世界就错了。
她知道自己的任性,却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以为他会作自己,然而,他却包容下了她,没有说出一句怨言。
她一直以为,只有在那些女孩子杜撰出来地小说里头,才会有那样的傻子,肯为了不让你露出一点点难过,肯埋头吃完一顿绝对称不上美味的饭菜。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什么和他怄气。
傻么?
也许。
但正是因为他天性里的这份痴傻,才让她心仪于他,愿意赌上这么大赌注,顶着天下人的目光嫁给他的因由。
在追逐着他的长长旅途中,她也曾伤痕累累,甚至在刚刚听到王珑消息的时候,一度怀疑,这样子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值得。
值得地。
只要他天性里地那份痴傻还在,那么他便没有变,依旧是那个她倾心爱的刘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