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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有一种物非人是的欢喜。
“淑君,”孟观从车辕上回过头来,掀开车帘,关心的望进来,“可是颠簸的不舒服,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也好。”
三天之前,他们从洪岩寨取蜀郡入关,之后借道汉中,回往长安而去。一路上,因为张嫣的身体积弱以及腹中的胎儿,将行程放的十分缓慢。
张嫣若有所思。
再次回到大汉之后,对于游侠的力量,张嫣才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从蜀郡往下,这一路他们所到之处,千百人趋之若鹜。虽然对她的潜归长安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但是,也可以从中看出来,游侠这个群体游离于官府势力权威之外,具有多么强大的社会力量。
而这,又实在不是官府与皇权所希望看到的现象。难怪,后世之时,武帝刘彻会决意倾力打击游侠。
这一日,他们下榻在汉中郡一位韩姓吏的家中。家中主人韩湘对孟观十分敬重,备下酒宴邀请孟氏“兄妹”,张嫣怀有身孕不能饮酒,便用茶汤替代,陪了一会儿。
酒酣耳热之际,孟观听韩湘提起新敕封的汉中王,愣了一愣,忍不住去看坐在一旁的张嫣,见她坐在暗色里,面上神情忽明忽郁,不免担心起来,猛然叫道,“淑君。”
“嗯?”张嫣的手一抖,杯中热汤溅了几滴出来,落在手背之上。她却恍若未觉,抬头笑道,“大哥,怎么了?”
笑颜明媚,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这样的清丽容颜落在韩湘眼中,忍不住赞出来,“孟娘子真是美人儿。也不知究竟是哪位郎君有这个福气得了去。”
张嫣低头,“他呀,”眸光落在手中杯盏,微微流转,“不过是个大混球罢了。”
这样子。
韩湘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道,“对了,孟大侠大概没有听说过吧?半个月前,天子下令百官参选,要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
“排举开国功臣?”张嫣讶然而问。
“是啊。”韩湘的声音带了一丝得意。
汉时,朝廷以邸报行天下,通传当月朝廷宗室及政务信息。他供职于汉中郡府,得到的消息最为及时,“三日前,朝廷的邸报刚刚下来,陛下下令,说是夜梦先帝立国之时艰险,醒来之后,感念大汉开国功臣劳苦功高。于是决意以战功排举诸位功臣位次,并立祀配享于高庙。这可是留名千古的事情,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这时候,大汉交通不便,帝都长安生的事情,最重大的如皇帝立后,以及分封诸侯王等布告天下咸使知闻的诏书,需要由朝廷将诏书下到各郡县,郡县张贴出来,百姓见了,口耳相传。若偏远如吴越,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更不要提其他的不太重要的消息了。
张嫣一路从巴蜀行来,长安高庙生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对峙已经传扬了开来。齐王刘襄因谋逆被废黜,赐鸩酒自尽。楚王刘交系观望,吴王刘濞却因为见机的快,没有被波及而逃过一劫。之后,“病愈”的天子刘盈恢复上朝,用果断的手段出击匈奴,取得了句注山大捷,逼迫匈奴签订了和议;对内压制住各个不轨的诸侯王,维持住了朝堂之上各个势力的平衡。一番动作,干脆利落,极显手段。纵然是陪伴着他多年的张嫣,在一个月后听闻,也得赞一声好。
那个商山上温和的回答着东园公唐老的问题的少年,在做了七年的大汉皇帝之后,经历了失去爱人的阵痛与匈奴围城诸侯王叛乱紧急危机的考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腕,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在暗夜里欣慰的同时,张嫣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在拥有了帝王的权谋、手段之后,刘盈,你是否在思念我,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此次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的事情,张嫣是知道的。
史上,汉惠帝驾崩之后,前少帝登基,吕太后临朝称制。因了史上从来没有女主直接临国的前例,为了得到这些开国老臣的支持,吕后主导了这件事情,通过排定功臣次序,送给这些列侯一份天大的尊荣,从而控制住这群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得到了整个大汉。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的法子。
只是,历史早在不经意间生了大变化,如今已经到了中元元年,早应该逝去的惠帝刘盈还健康在位,于是主持这次排定功臣位次的事情的人,成了天子本人。
席上,韩湘拍案大笑道,“那些个开国功臣后人,酂侯萧氏,平阳侯曹氏,都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位次,已是吵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呢。”
刘盈此举,自然有其深意。
在经历了这次汉匈大战以及关东诸侯王趁皇帝“卧病”之时逼宫之后,通过大封功臣,并以此排定开国功臣位次之举,为这些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功绩盖棺定论,能除去前元七年的留下的阴霾,并且拢定这些臣子的忠心。
但是,
张嫣的心轻轻的跳动起来。
他的用意,远远不止如此吧。
暗夜里,韩家案上的豆灯噗噗的燃烧着,照在张嫣的脸颊上,映出一片艳丽的色泽。
他知道了自己平安归来。
在洪岩的时候,她寄给她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
她在紫薇花开的秋八月离开他,流落在匈奴草原,冬十月的时候,她逃出了匈奴,历经两个月的奔波,走过大半个匈奴,月氏,羌地,终于回到了大汉。冬十二月的风雪遮挡着归途,她将在来年春日的时候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未央宫中的张皇后,张皇后终究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中了。纵然刘盈为张嫣百般遮掩,但这些能够从楚汉之争中闯过来并因功封为侯爵的权贵都不是傻子,不会猜不出一些端倪来。
皇后离宫,长安列侯之中,有多少人观望,有多少人暗地里生出心思,又在揣摩得失,没有人知晓。于此同时,信平侯府已经闭门谢客一个月之久,信平侯张敖治府极严,谁也无法拿到张皇后不在信平侯府中的证据。张皇后毕竟不同于未央宫中其他的没有后台权势的妃嫔,她的背后,有长乐宫中的吕太后作为外祖母撑腰,天子的同胞姐姐鲁元长公主是她的亲母,她的父亲,是原赵王,信平侯张敖。张敖虽然早就被黜去王位多年,如今的赵王都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但张氏赵国的宾客忠义是大汉上下闻名的,这些宾客多有出任地方郡县使君高官的。最重要的是,
皇帝这么久没有就张皇后之事表态,甚至为了掩护此事,取消了岁的内外命妇参拜皇后的典礼,足以表现出对这位外甥女皇后的维护。这就注定了,那个第一个提出张皇后行踪嫌疑的人,要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成为新国丈,进而为下一任帝王的外祖的前景,虽然让人向往。但是要与这样庞大的政治势力为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尝试的。
而在这个时候,刘盈抛出了一个新的馅饼,即此次排定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不免便吸引了上下众臣的所有注意力。
毕竟,此时还是大汉初年,楚汉之争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臣子素重军功,而轻姻亲裙带关系。有了可以凭着实打实的战功来取得荣耀,陪祀高祖,让此后千万大汉后代臣民记得自己的名字的机会,谁还会关注未央宫中失踪的张皇后的消息?
“淑君,”月色中,孟观回过头来,见张嫣面上神色有些奇异,不由唤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大哥,”张嫣抬起头来,忽然道,“我们明儿就起程回长安吧?”月光下,她的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眸中,闪耀着璀璨的星火,熠熠生辉。
“怎么?”孟观愕然,“不是说好在汉中郡休养一两天再起程的么?”
“可我又改变主意了。”
张嫣的唇角忍不住扬起来,“从汉中通往长安,此后的道路都是平直的。路上只要心点,不会有事的。”
“而且,”她的手落在腹部,笑意欣然,声音甜蜜,“宝宝想长安了。
“宝宝的阿翁,阿母都是长安人,可是从诞生开始,他都没有见过长安。所以,他想家了,想长安的东室,想椒房殿东厢的老水井”
他想他的阿翁。
如果,她愿意大声的承认的话,其实,她也是想念他的。
此时此刻,她和她的宝宝,都想用最快的度,回到刘盈的身边。
回到长安的那一天,天空有些阴沉,偶尔落下几点雨滴,站在宣平门外的大街上,看着灞桥上的柳树已经褪去了一个冬天的萧瑟,即将出新芽。她在去年桃花还没盛开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又在这个时候回来。
无论她的离开还是归来,都是为了爱。
一骑奔马从宣平门的方向奔来,直到她的马车之前,方勒了马,对着张嫣行了一个军礼,“属下郎骑卫卢新,见过夫人。”
张嫣掀开车帘,“你怎么会在这儿?”
“回禀夫人,”卢新起身,他是去年随着刘盈往云中的郎卫之与张嫣也算相识,此时拱手道,态度十分恭敬,“主子知道夫人不日便要归来,便令沈副将带着我们这些日子日夜巡视三辅,怕错过夫人的行踪。属下已经命人回宫禀报主子夫人归来的消息。还请夫人跟着属下入城。”
张嫣点了点头,放下帘子,“既如此,你带路吧。”
“大哥,这些日子,我是不是憔悴了不少?”
在即将和刘盈重逢的时候,张嫣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又怀着身孕,走过了大半个草原,未免损毁身体,折损容颜,不免担心起来,问身边孟观。
马车之中,孟观免不了呛了一下。
“看你这个样子,”张嫣沮丧道,“一定是了。”
孟观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作道,“三个多月的时间,几次生死大劫,穿越了三个国家,到头来,你就考虑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怎么没用了?”张嫣微嗔。“每个女人都会想这个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每个女子,都希望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形象。而她此时便不免担心,她一身风尘仆仆,刘盈若见了,是否会觉得她比从前憔悴?
青蓬马车摇曳着前行,孟观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车中才传来他轻轻的话语,
“淑君,等会儿将你送到陛下手中,我便应该辞行了。”
张嫣愣了一愣。
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同行,漂泊的旅程以及难测的命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以至于她一时忘记了,他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在落难的时候可以共同度险,却在回归到正常轨道的时候面临再度分开。
“大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只觉心情复杂。
灞上驿站中,驿丞将张嫣迎入最大的一个院子。
热汤将一季以来的疲惫洗去之后,张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穿一件簇新的黄润素衣中单,听得门扉叩动,两个留头女侍进来,屈膝道,“夫人,婢子奉命伺候你梳妆。”
“不用了。”张嫣摇头,声音清冷,“你们都下去吧。”
“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
两个女侍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屈了屈膝,应道,“诺。”轻轻退了出去。
铜镜中的容颜,消瘦的不成模样,愈显得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眸更加的大而明亮,面色苍白。
张嫣抿了抿嘴,自己都觉得有些凄凉,于是目光游弋,落在了案上的脂粉盒中,将桃花粉拍在脸上,再看镜子之中,面色便显得似乎红润了许多。
刘盈,很快就要到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在心头,心情便飞扬了起来。忍不住便推开支摘窗,倚楼眺望,希望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刘盈的车驾初见在驿站大门之前。
忽然,她眯了眯眼睛。
从窗中的一个角度望过去,可见驿站游廊转角之处,先前入房两个侍女其中的一个,正在与一位灰衣男子悄悄说话。二人左右张望,行踪鬼祟。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回到大汉之后,赶路时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安闲;也许是因为逃离匈奴那么久,故土已经近在眼前,张嫣就觉得自己变的娇气起来,警觉力也有所下降。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在心中警铃大作。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并不是难见的事。越是如此,越是要心谨慎。若是在这样的关头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是刘盈想要为自己收场,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虽然理智如此劝慰着自己,但,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这些日子,她总是懒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