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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虽轻软,她却是用惯了纸的,哪里耐烦一不小心就皱起的丝绢?
张嫣叹了口气,抄了半个时辰的《楚辞》,搁下笔,打了个哈欠,困了。
第二日起来,荼蘼为张嫣在镜前梳髻,喜道,“这百花膏还真有些用,不枉要价那么高,翁主的发果然梳起来顺多了。”
张嫣微微一笑,不甚放在眼里。
过了午时,便有宫人在外禀报说织室安织娘求见。张嫣搁下手中笔,绕出屏风,见了殿下青衣织娘。
安织娘揖拜道,“见过张娘子。”
张嫣点头道,“我寻你也没别的事情,想请你给我缝几条裤子。”
这裤是她心里头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决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解决掉它。本来等回自家侯府再请织娘做会更稳妥些,没奈何对她而言,天天穿开裆的裤子进出,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只好速战速决。
“裤子?”安织娘疑惑道,“娘子说的是绔么?”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张嫣比划道,“确切的说,你可以叫它禈。”
“禈?”安织娘更加迷茫。
“嗯,”张嫣颔首,转身捧起一条早已备好的黄缎锦绔,指着开裆道,“你在这儿再加一块布,这么围过来,哦,再做个裤腰,就是禈裤了。”
“娘子,”安织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们织娘做衣裳,都是詹事少府转了各殿娘娘之命让做的,私下不允接私活。”
张嫣笑道,“你以为你现在站在这儿,是谁叫你的?”
安织娘一时语塞,最后咬咬牙,下定决心道,“不是婢子不乐意为娘子效劳,而是婢子不能。”
“哦?”张嫣似笑非笑的问道。
“自古以来,”安织娘仰首肃然道,“这绔都是没有下面这片布的,有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子虽没出息,但也不屑做这胡人之服。”
张嫣冷笑了一阵子,掼下手中锦绔,“这天下原也没姓刘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乱臣贼子了?”
安织娘大惊,面上霎时血色褪了个干净,赶忙道,“婢子绝无此意。”连连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胆战心惊,疑惑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张嫣瞧着安织娘仓惶退出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世上总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声气,她就强了心焰。”可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多,她在心中暗自警醒,前些日子太锋芒毕露,接下来还是守拙的好。
荼蘼迷糊中听不大懂,再看自家娘子,已经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无邪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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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十五:杜若
过得两日,织娘将缝制好的禈裤送来,一共四件,俱是锦面绢里,两件冬裤中纳了絮棉,另两件却是单的,适合春夏穿用。张嫣大喜过望,立即换了禈裤,感觉着安全的温暖,连走路也豪迈了几分。
“翁主,”荼蘼追在后面喊道,“你好歹披上袍子,这样子不雅,不能穿到外面去的。”
张嫣停下脚步,套上玄色锦袍,嘴角含着笑,转回头,就看见侯在殿外廊下的吕伊。
“阿嫣妹妹穿玄色真好看,”吕伊走上前,微笑着握住张嫣的手道,“我以前以为玄色静默,非要气质沉稳的人才衬的出庄重。阿嫣美是美,却怕撑不起来。没料到真的穿起来,也自有一番气韵。”
“伊姐客气了,”张嫣讪讪道,“我才觉得伊姐美呢。”绯红润紫,明媚鲜艳。
吕伊咯的一声仰首笑了,不经意道,“我听说,阿嫣前些天随表叔去了郦邑拜见太上皇?”
“嗯。”张嫣眨眼道,这事人尽皆知,倒没什么好瞒的。
“真好。”吕伊悠悠道,神情艳羡,“郦邑很好玩吧?”
“还不错。”张嫣一笑道,“伊姐要是喜欢,自己也去玩一次不就好了?郦邑离长安又不算远。”
她本是好意安慰,却不料吕伊骤然变脸,摔下她的手道,“谁喜欢去啊,有什么了不起?”转头沿着长廊跑开,留下张嫣莫名其妙的站在那儿,“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唤她回来。
“她怎么了?”张嫣奇怪道,“怪里怪气的。我又没有得罪她。”
“吕娘子她,”荼蘼站在张嫣背后咬唇,觑着吕伊消失在长廊转角处的背影,轻轻道,“怪可怜的。皇后娘娘虽是她的姑奶奶,但说起来血缘并没有翁主你来的亲近,但凡翁主在宫里,皇后待你总要比她好些,她难免心里不开心吧。”
“应该不会吧。”张嫣骇然笑道,“我看她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应该不会为这点子缘故发脾气。”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摞开不要想,这一日,她随了宫中琴师在椒房殿习琴,从前世的时候,她就非常羡慕那些会弹古琴的女子,只觉得但凡沾了琴一点边,也就沾上了风雅。而她于琴之一道是无半点根基的,前世的经验对她学琴而言,既不像认字有所助益,又不像书法惯性阻碍,琴之一道上,她与任何普通的六岁孩子并没有任何不同,都是新学上手。
唯一占些优势的是,张嫣叹了口气,停了手,就是成年的灵魂给予自己的耐心和持久力。
“怎么不弹了?”殿外忽有人问道。
张嫣愣了一愣,这熟悉的语调,她蓦然回过头去,果然看见站在殿门之处刘盈含笑的脸。
“舅舅,”张嫣大喜过望,丢开琴,跑到他的身边。
“我本来不想特意过来一趟的,”刘盈抿嘴笑道,“不过听见这叽叽嘎嘎的琴声,像轧着我耳朵似的难受,就好奇过来看看到底是哪个这么天才,能弹的出这种琴声。”
“舅舅,”张嫣又是恼又是赧然,“人家才学么。”
“你等着——”她仰首,信誓旦旦道,“等我再学个几年,定要弹出一首曲子来,让你赞不绝口。”
“好。”刘盈忍不住笑开来,“我等着。——既然见了你,就顺便把东西给你吧。”他忽然道,从怀中掏出一样精致的东西,在张嫣面前晃了一晃,“你瞧瞧这是什么?”
“呀。”张嫣惊喜唤出声来。
“我答应过送你的,哪,今个儿送到了,以后可别赖我欠着你。”
那是一个小巧的金银镂空香囊,外以蓝色花鸟纹锦缎缝成袋子裹了,顶上系出两端带子,可以佩在身上。张嫣嫣然接过,翻来覆去的看,赧然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无赖?”
“没有么?”刘盈微微一笑。
那这个香囊是从何处凭空生出来的?
“荼蘼,荼蘼,”张嫣奔奔跳跳的奔回殿,喜孜孜道,“你给我将这个香囊装些香料,我今个儿就佩起来。”
“好。”荼蘼抿嘴笑应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翁主想要哪种香料?”
“嗳,”张嫣讶然抬头,“香料还有很多种么?”
“自然,”荼蘼如数家珍道,“咱们在房中点的燃香,大略有茅草和兰香两种。若是佩戴么,则辛夷,杜若,白芷都可。翁主想要哪一种?”
张嫣听得头昏脑胀,随口道,“就要杜若吧,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杜若拿来了,还是草茎形,长安城近日连绵烟雨,张嫣捺着性子等了好些天,才等到了大晴天,将杜若枝在阳光下曝晒数日,晒的极干,才剪碎了,小心的集在香囊中,佩在革带之上,张嫣笑咪咪的展臂转身,问荼蘼道,“好看么?”
荼蘼也笑弯了一双眸儿,“翁主怎么打扮都好看。”她诚挚道。
杜若清甜的芬芳从腰间馥郁出来,张嫣仿佛闻到《九歌》中香草美人的气息,穿行在椒房殿中,忽然念起了自己的小弟弟,兴冲冲的跑来西次殿逗弟弟。
才两个月的婴儿什么都不会,只能吃奶,睡觉,睁眼,哭笑,张嫣到的时候弟弟刚刚才吃过奶,奶娘将他抱回鲁元身边,张嫣滚在鲁元的宽广长榻上,翻过来戳弟弟一下,翻过去又戳弟弟一下。今日里张偃脾气倒好,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奇怪的盯着自家姐姐。
“小孩子的感觉最敏锐。”鲁元忽然笑道。
“啥意思?”张嫣抱着弟弟,不解的抬起头来。
“我说偃儿啊,”鲁元站起来,走到一双儿女跟前,逗了逗儿子,“他知道你虽然逗他,但是心里喜欢他,所以不哭也不闹。”
这么说,这个小不点儿同时也知道之前自个儿对他隐有敌意喽?张嫣仰天无语,阿母啊,我知道瘌痢头都是自家儿子好,但是你也不用将你家儿子想成早慧神童吧?
“尚冠里的侯府就快修好了。”鲁元又絮絮道。
“这么快啊?”张嫣倒有些好奇。
“不快啦。”鲁元嗔看她一眼,“西边的未央宫也不过就修了一年,侯府小些,自然用不了多少时间,正好未央宫修的差不多了,少府偷懒,用的就是同班工匠。”不过规模自然比未央宫差很多就是。
“哦。”知道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上巳了。”
“哦。”
“阿嫣,”
“嗯?”张嫣抬头狐疑觑她。
“上巳那天,”鲁元微笑着看着她,一双眸儿明亮,闪闪发光,“我们一家人搬回侯府住,好不好?”
阿母,很想阿爹了吧?
张嫣猜测着。
“好啊。”她道,又低头逗了逗自家弟弟,无谓笑道,“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偃哥儿就该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模样了。”
鲁元抿嘴儿一笑,目光掠过张嫣腰间的香囊,怔了一怔,若有所思,“阿嫣?”
“嗯,”又有什么事儿?
“你,很喜欢你舅舅么?”
张嫣怔了一怔,缓下了神情,散散笑道,“是啊,他是我舅舅么。”
鲁元柔柔一笑,眸光怀念,“盈弟,是个很好的人。”
“小时候,我们在丰沛的时候,我比他大八岁,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的时候,我得天天帮着母后忙这忙那做家事农活,父皇是个不着家的,我但凡有心事了,盈弟总是静静陪着安慰我,他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心软,甚至会觉得你的烦恼烦恼着了他真是太不应该。我一直不懂,父皇为什么对盈弟总是喜欢不起来,在我的心里面,他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儿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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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睡不着觉,母亲大人有言:“数羊吧。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俺说,“俺对羊没感觉。”
于是她说,“随你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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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十六:如意
鲁元看了一眼张嫣,续道,“最好的舅舅。”
“娘,”张嫣笑道,“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呀?”
“我想说,”鲁元慢慢道,“所以我一直记得不去烦扰他。”
“阿嫣,你舅舅是个很重情分的人,所以他待亲人都很好很好,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得学会为他着想,他早已经不是丰沛乡野间无忧无虑的孩子,他是大汉储君。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想,去做,去抉择,去努力,我们不该再去分他的心神,阿嫣,”她温柔的望着女儿,“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张嫣心中翻覆,本想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他的。”可是慢慢气馁,你会什么呢?
她问自己,你究竟会什么呢?
这个时代风起云涌,英雄豪杰多如牛毫数不甚数,与他们比起来,你并不算什么。你知道历史,但你并不能保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更何况——当你试图影响历史的时候,也许,那历史早就翻了个儿。
张嫣沮丧咬唇,最终道,“我知道分寸的。”
她从母亲殿中出来,沿着椒房殿前复道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酒池方停下来,倚着池上白玉阑干,想着日后当离刘盈稍微疏远着些,心里不禁闷闷的难受,难受了一会子忽又心惊,自己什么时候对那个少年那么依恋了?
也许,是长乐前殿第一次见面,泪眼朦胧中少年对自己伸出的手。
也许,是他背自己回椒房,在并不宽广的背上,她闻到的令人安心的松香。
也许,是郦邑河边,他告诉自己要开心一些,要得到爱必须先学会付出之时。
也许,是前儿个,他送来了她自己都没真的相信他会记在心里的香囊。
她不自觉的摸到腰间香囊,解下来托到掌中。看着蓝色锦袋上绣着的牡丹花鸟,那一粒黑瞳,竟似活的似的,反转光华。
“舅舅,”她笑了笑,轻轻道,“对啊,只能是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