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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华——”吕后嘶声痛哭。
中元五年夏五月,鲁元公主薨。
鲁元公主,母孝高皇后吕氏,为今上同胞姐,生张皇后,性和善,一生与人无争。
夏六月乙巳,天子下诏,鲁元公主谥为鲁元太后。依其病中所请,葬于安陵,以全其与张皇后日后母女相见之情。公主子偃以鲁元公主子故,封鲁侯。食邑鲁县。
史上鲁元公主是高后元年去世。也就是本书中的惠帝中元元年。因为历史改动的原因,这儿推迟了四年。
二七一:事发 菡萏悄悄推了门进来,看了一眼房室里间,张嫣静静的卧在榻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披散下来,面色苍白而荏弱。
“娘娘如今怎么样了?”
“嘘,”扶摇轻轻拦着她,道,“刚刚侯夫人去了的时候,娘娘便一头晕厥过去,如今还在昏睡呢。”
她们如今待的是张嫣出阁前在侯府的住处。之前鲁元逝世的时候,侯府的家具摆设略微拾掇了一遍,色泽喜庆的帐幔被收了起来,如今摆在外面的,都是青灰色泽的铺设。
张嫣双手交握放于胸前卧在榻上,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便是在昏睡中,依旧有着难受的心事,忽得哼了一声,一滴泪珠,从眼角沁下来。
“娘娘,”菡萏连忙上前扶着张嫣从榻上坐起。
张嫣按着额头笑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竟是梦见阿娘不在了,我真是睡糊涂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收声,看见菡萏和扶摇面上哀戚神情,和屋子四下里熟悉的摆设妆饰,渐渐的体悟到一些事情,
“竟是真的么?”
澎湃的眼泪便刷的一下涌上来。一直到现在,她尚不能相信,鲁元竟已经真的离自己而去。
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人那样温柔的望着自己,唤着一声“阿嫣”;再也没有人告诫自己的言行,只为自己安好;没有人在自己犯错的时候在两宫之中奔波求情;没有人疼爱而不舍的抚摸着自己的青丝,说一句:“这一辈子有偃儿和你,是我最最大的幸福。”
张嫣抱膝饮泣,依稀尚能听见身边的宫人劝着,“皇后娘娘,请节哀。”过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道,“给我换丧服吧。”
“皇后娘娘,”菡萏和扶摇愕然劝道,“奴婢知道,侯夫人去世之后,皇后娘娘心中伤心难过。但是,为侯夫人着丧服是世子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不必为侯夫人服孝的。”
张嫣愀然变色,“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关于丧礼典籍的记载也就因此亡佚在那场浩劫之中。大汉建立后,叔孙通制定礼仪的时候,并未涉及丧服制度。如今,几十年时间过去,当时的老人去世,时人早已经是不知丧礼制度为何了。除了为直系长辈,如父母,大父母需要守一些孝礼以外,其余丧制,早已经不再实行。
也就是说,鲁元公主逝世之后,整个信平侯府,需要为她服孝的只有世子张偃。甚至连信平侯本人也不强求一定要为亡妻守孝。
在大汉这么多年,张嫣并非不了解这些丧制实行情况。
“但那是我的母亲。”
她扬声道,“我自愿为她守一年的出嫁女孝,不可以么?”
想起来,这一生,阿母对她恩深似海,而她却似乎没有能为阿母做些什么,来回报阿母的恩情。过度的感恩和愧疚在心中纠结,便渐渐烧成了一团闷火,灼的她心中十分难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已经是人生至痛,若是最后连想要为阿母表达一份哀思的机会都不可得,她这个为人子女的,又怎么能安稳于心呢?
瞿长御和石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将目光投向了随侍在一旁的女史。
沈冬寿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彤史,劝谏道,“娘娘,你的确是不可以为侯夫人服丧的。”女史官掌王后之礼职,有随时劝谏皇后言行的职责。沈冬寿便侃侃而言,
“先秦流传下来:‘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大家为大汉天子,君临天下,除为直系长辈如先帝,太后,以及太上皇服孝之外,其余的,纵然是姐妹之亲,也终究是旁系。是不能为鲁元公主服孝。皇后与大家为夫妻一体,也不应该为侯夫人服孝。说起来,前元二年建成侯逝世,陛下亦没有为母舅守孝。”
张嫣一口气险些闭了过去,眼前发黑,忍耐道,“纵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那是我阿娘。她待我恩重如山,如今过世,我为人儿女的,又怎么能一点心都不尽?”
公主家令涂图含了热泪,为鲁元换上了干净的寿衣,梳敛妆容。
刘盈解下腰间的佩玉,玉玦不过三寸大小,为上等岫玉所制,通体碧绿通透,雕龙凤盘旋飞舞的纹样,线条活泼,气势生动,栩栩如生。“将朕的这枚龙凤玉玦给阿姐陪着带下去着吧。”
“多谢陛下恩赐。”涂图拜谢了,红着眼睛接过来。轻轻的应道,“诺。”
刘盈不忍再待,举步出了秋实院,站在庭中的一株桂花树下。这个时节还是春夏之交,桂树枝叶正茂,一阵微风吹过来。簌簌落下叶子,在风中飞舞落下。一只乌鸦哇哇飞过,声音极哀。不知怎么的,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在荥阳道上,鲁元护着自己,对父皇道,“你不要赶阿弟,我下车就是了。”
当时,鲁元不过十余岁,身体虽然瘦弱,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
到如今,他君临天下已经很久了。母后,阿姐都位极尊荣,身边又有阿嫣陪伴,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已经渐渐淡忘了,不知道怎么了,在今日又无比清晰的回想起来。他与鲁元姐弟相得一生,而今,他依然在生,鲁元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韩长骝遣退了小黄门,轻轻来到刘盈的身边,“大家。”
刘盈回过神来,将头转向暗影,掩饰住面上的泪痕,“什么事?”
长骝就有些为难,“娘娘身边的女官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想为元公主服丧,情绪有些激动。”
刘盈怔了一下,唇角不自禁的翘起一丝笑意,“阿嫣算是极有心了。也不枉——”
“你去跟皇后说一声,守丧礼者,‘宁可礼不足而哀有甚。而不可礼有余而哀不足。’她若是有心,便是不守这个丧算了。”刘盈又摇摇手,道,“你去说大约不管用,我还是亲自去跟她说吧。”
“阿嫣。我知道你的心思。”刘盈按着张嫣的肩膀劝道,“阿姐的事,我也很难受。礼仪存在自有它的道理,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是不可以违背的。但是你和你阿娘母女情深,人情也不可废颇。若你实在过意不去,不若我和你一起,为你阿娘守心孝吧。”
所谓心孝,便是不穿丧服,但一应行为与守孝期间相同。
张嫣抬头看着丈夫,面上的神情一点点的软化下来,忽的道,“陛下,”
“——谢谢你。”
“傻话。”刘盈拂了拂妻子的额发,“那不仅是你阿娘,也是我姐姐啊。”
因为鲁元的丧礼,天子与皇后争论丧制,各有不同意见,先问道于礼学博士高堂生,未几,登石渠阁命曰:“自秦失道,天下少行丧礼,礼制多有不详。命诸博士,大夫,太学生议论之。”集群臣讲论丧服。以《仪礼》中的《士丧礼》为依据,论证丧制以及丧期行为。
这些事情,张嫣在椒房殿守孝的时候,也都有耳闻。
在春秋战国时期,丧服成服服饰有着明显的等级区别,但亲属服丧期均为死亡到下葬的这一段时间,“既葬后,释服。”而后世的按服等远近形成的服丧期区别,即三年斩衰,十三月齐衰,九月大功等服丧期却是出自儒家的创造。此时,刘盈和朝廷上一些有识之士虽然看到了儒家的好处,但儒家远远没有达到学术正统的地位,也因此,繁琐的丧期制度并没有被广大民众接受,在这次石渠阁会议中,更没有被认证推崇。
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天子绝旁期”的原则首先被确立下来。但“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的原则被摒弃。太中大夫贾谊一力主张这种说法,认为“公卿朝士服丧,应亲疏各如其亲。”即藩王及诸侯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君临天下。故,除天子外,大汉所有人的服制都应该与庶人无异。
纵然没有“天子绝旁期”的这一条说法,张嫣想为母亲着齐衰不仗期的丧服,也不可得。
她和刘盈的婚姻属于重亲,鲁元不仅是她的母亲,也是刘盈的胞姐。在这种世俗缔结的重亲婚姻中,按惯例,日常称呼遵从从亲守则,也就是说,哪一种称呼更亲昵,便唤哪个称呼。
按着这个法子,舅姑为夫家宗亲,而外祖父母为外亲,因此,她应该随刘盈呼先帝为父皇,吕后为母后,而非少女时代的大父,阿婆;但父母至亲远甚于夫姐,她可以一直唤鲁元为阿娘。但在礼仪意味严肃的守制制度中,礼学博士高堂生认为,凡缔结重亲婚姻者,女子丧制当从夫系,而非外亲。她只能为鲁元服夫之姐妹的小功孝服,而非出嫁女为母所服的齐衰不杖期孝服。
后人后来研究这段历史,认为此次石渠阁会议为后来汉庭的削藩打下了舆论伏笔。但当时,刘盈并无其他意图,回到椒房殿的时候,见张嫣着一身浅蓝色禅衣,坐在描银玄漆榻上,望着鲁元的画像正在发呆。
“阿娘去的时候,长安城的春花还没有全开。转眼就要到盛夏了。”仿佛听见刘盈的到来,张嫣没有回头,只是低落道,“这人世之间的景象,阿娘是再也看不到了。”
“逝者已矣,阿嫣你莫要太伤怀了。”刘盈叹了口气,轻轻劝道,却也不自觉的回忆起与鲁元的旧事。“小时候在家乡,也是这个时候,沛县热的很,二伯家中有一口井,井水特别凉爽,阿姐便去打井水”
心孝是一段枯燥而单调的日子。但因着鲁元是他们共同的至亲,这些日子,夫妻二人在椒房殿中一同缅怀亡亲,身体虽然不能亲近,心灵却越发贴在一起。
挽灵柩者唱着张皇后为自己母亲写下的挽歌:“一日辞秦镜,千秋别汉宫。岂唯泉路掩,长使月轮空。苦色凝朝露,悲声切暝风。慈亲余旧德,仍载礼经中。”声音哀婉。作为孝子的鲁侯张偃,一路披麻戴孝,跪拜在车马掀起的尘土之中,将亡母送入了安陵。
鲁元公主的墓地被安置在帝后陵墓的东边一百米的地方,墓前种植着两株松柏,青青如同华盖。她将会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愿望,在百年之后,凝视着自己血亲的胞弟和心爱的女儿。
张嫣拭去了最后一场热泪,回到椒房殿,见寝殿之中一片忙乱,石楠和扶摇正指挥着小宫人换下殿中的铺设和帐幔。“蜀地新进的方目纱,轻巧漂亮,夏天挂起来,最是合适。”
见张嫣回来了,连忙迎上来,“是大家吩咐的。让奴婢等将他的东西搬回来,再将椒房殿的铺陈换一换。”
藏青色的帷幄落在地上,色泽暗淡,带着一个春夏的尘灰;张嫣抬起头来,见新悬起的方木纱缦是鲜亮的水绿色,轻巧漂亮的如同夏夜之梦,尚有微风拂过,鲜活而充满生机。
“既然是陛下吩咐的,”她便笑道,“你们就照着做吧。我先去大公主的地方避一避。”
椒房殿中的宫人便忍不住面色喜欢起来,应了一声,“诺。”
热汤洗去张嫣骨子里的疲累,就涌上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雪白的肌肤,便泛上桃花一样的颜色。扶摇伺候着,便捧了备好的衣裳出来,笑着问道,“娘娘今天穿这件乳白中襦,陪玉色仙鹤画裙可好?”
“不好,那件裙子太清雅了。”张嫣想了想,道,“还是换那条银红色的贴牡丹花裙来。”
晚上张嫣便命岑娘备下了数道小菜,一道脍鱼片,一道菊花鸡,一道炒葵菜,以及一道莼菜羹,都是刘盈素来喜欢的菜肴。待刘盈下朝回来,笑道,“今儿看起来很丰盛的样子。”
“我还让人烫了酒,你要不要喝?”张嫣一双皓腕执住执壶壶柄,颜色赛过冰雪,声音柔婉。
“悉听尊便。”
石楠和扶摇脸红心跳,对视了一眼,悄悄的退出了寝殿。殿中一室生春。
昨日鲁元入葬,孝满释服。晚上夫妇二人在一起,有足足三个月没有亲近,这一晚刘盈折腾的便比较厉害。第二天早上,张嫣直到辰时才昏昏沉沉从榻上爬起来,低头看见身上青紫色的痕迹,脸上微红。
伺候着的宫人便吃吃的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和皇后琴瑟和谐,对于椒房殿的宫人们来说,总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张嫣悄悄唤过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