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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灵精怪的丫头。”陈瑚轻按她的额头,红了颊。
“嗳,我舅舅呢?”
“太子昨夜与羹颉侯一道,在太上皇生前所居庭院喝酒,子时才回房,”陈瑚叹了一声,神情似忧似喜,“我命人做了桂花糖,同他吃了半夜,才服侍他睡下,不过躺了一会儿,今早又出去了。我真怕他将心事闷在心里,生生闷出病来。”
“那舅母陪他去散散心,他就会好了。”张嫣笑眯眯道,递出藏在背后的河灯。
“这是?”陈瑚若有所悟,星眸闪闪发亮。
“我听我娘说啊,”张嫣洋洋得意道,“他们小的时候在老家,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相约去放河灯。一个河灯代表一个悲伤,把他们统统放掉,就能够开心了。”
午后,刘盈在逼仄的房中抄写《孝经》,洁白绢帛之上,兔毫之笔写出字字工整,一丝不苟,祖父之恩,大如深海。他不能一一回报,也只好手抄一卷《孝经》,焚于灵前,聊表寸心。
“殿下,”长骝立于房门之处,瞧着殿外站着的人,笑着弯下腰禀道,“太子妇来瞧你了。”适才清冷的小室,只因得陈瑚走进来,便亮得一亮。
“眼圈都是黑的。”陈瑚伸手抚平他的眉角,“你这样劳累,太上天上之灵见了,也不会安心的。”
他微微一笑,搁下笔,柔声道,“你过来瞧啥?”
“一定要瞧啥才能过来么?家里闷热,我听过新丰城里有条河,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了这个家字,不由一怔,微微温暖。抬头瞧妻子期盼的眸,便点了点头。
“这儿水流太大,”陈瑚站在岸边,伸手试了试河水,皱眉不快道。
“转过那道弯有一段水要缓一些。”刘盈笑道。
“嗳,”陈瑚讶异回望道,“你又没有来前问过人,怎么知道?”
“你不知么?”刘盈负手站在那儿,淡淡道,“这新丰城的一街一道,都是按丰县建造。”丰沛是他人生中一段清浅的回忆,一道街有几个弯,都清楚的记得。
“瑚儿,”他笑看妻子,“巴巴儿叫我倒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瑚讶然望他,有些懊恼,“你怎么又知道?”
“因为你脸上都写着呢。”藏都藏不住的小雀跃,谁看不见?
陈瑚笑着拍拍手,于是有随人捧出数盏河灯,“太子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在心中算了算,讶然抬头,“今个儿是盂兰节。”
七月半,是一年中时辰最阴的日子。传言道:七月半,鬼门开。每一年中元之节,当年逝去的生魂就会返回阳世,再见一见眷恋的亲人。
爷爷。
陈瑚握上他的手,诚挚道,“太子,我陪着你一块儿等到天黑,然后一起放河灯为太上皇祈福,可好?”
“好。”刘盈点头,取过灯盏在掌中翻覆,本以为只是凑巧,却越看越是心中有数,这桐漆布质地,这扎灯手法,分明都出自老孙头之手。
这便不能说是巧合了。
天下扎河灯的人也有千百,却偏偏只有一个老孙头。“瑚儿,”刘盈深思叫道,“这灯,是阿姐拿给你的么?”
“不是。”陈瑚笑笑,“是阿嫣。”
“阿嫣啊。”
刘盈将河灯放回随人手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喃喃念了几趟之后,慨叹道,“原来是她。”
陈瑚看不懂他的神情,只抿唇嫣然道,“阿嫣是个好孩子。——她一直很关心你这个舅舅,有这么个贴心的甥女儿,是太子的福气。”
“嗯,”她的确是个好娘子,“只是有时候很莽撞,有时候又贴心的让人心疼。”
她是感念当日自己在新丰带她放河灯解心事的心意,特意托了陈瑚来安慰自己么?
小小的小心思,一望就望的穿,偏偏却让人觉得窝心。
“嗯。”陈瑚红着脸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很开心当日在东市遇到阿嫣。”她瞧着刘盈,意味深长道,“阿嫣还我的回礼,我很喜欢。”
“没出息的东西。”刘盈笑谑道,“几盏河灯就把你打发了?我的太子妇,还真是容易满足。”
才不是几盏河灯呢。陈瑚如鲠在喉,动了动唇,本性里的矜持,让她说不出太热烈直白的话。
“不过那只竹猴儿,说起来也不值几文钱。和这几盏河灯价钱倒也相当。”刘盈又道,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也算是我们相识的信物,却偏偏在阿嫣手上。她性子古灵精怪,开口问她要,她定是不肯还的。”
“太子和我,难道非要什么东西见证,才可以在一起么?”陈瑚扬眉微微一笑,“妾从小就知道,凡有得,必有失。妾非常喜欢手中得到的东西,就不会抱怨那些失去的。人若太贪心不足,会遭天谴的。”
“太子你看,天黑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覆罩新丰城,是一种淡漠的黑,有一种黑暗的温柔。夏风吹过河面,个中呢喃的虫鸣,有没有逝去亲人的一声问语?刘盈肃目而对,爷爷,一路走好。孙儿在此送你最后一程。
远方上游上零星飘来三五盏河灯,燃着豆大的星火,在苍茫的暮色中跳跃。
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灯晃了一晃,刘盈呀的一声,烛火像一旁歪去,刹那间,那灯就覆灭在汤汤河水里。
“无妨。”陈瑚笑了笑,“灯灭了,人还在。人走了,思念还在。”
每一盏河灯都是一段不泯的思念。
“是啊。”刘盈若失笑笑,“是我太偏执了。”
他晃亮手中火折子,将河灯放入水中,于是河灯顺着水流向下游,瓢了很久,夜色中的那一点星火依旧在执着的燃烧着。
“那是太上皇在对你笑。”陈瑚柔声道,“他在跟你说,盈儿,你要好好的走下去,擦干眼泪,挥去伤心。太上皇已经过身了,却还有很多人要你去关心,像陛下,皇后,还有长公主,阿嫣,还有——”
“还有瑚儿你。”刘盈反握上她的手。
少年的手温暖,眸光亦温暖,“你也为爷爷点一盏灯吧。当是孙媳妇见祖父的礼。你嫁我的时候,爷爷年事已高,就不敢劳烦他回长安。而如今你来了新丰,”他声音微一顿的伤感,“他却已经走了。你为他点盏灯,就当作,孙媳妇为他敬茶了。”
陈瑚面上一红,心中一暖,微微颔首,接过火折子,点燃手中河灯。
夜色又深了一些,烛火便又明亮一些。她捧着掌间的一星灯火,盈啊盈啊的笑,虔诚的将灯放入河中,双掌合十:太上爷爷在上,孙媳陈瑚在此向您诚心祷告。
她瞟了眼身边的少年。
不求天,不求地,但求爷爷保佑,让夫君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长命百岁,永不萦怀,但凡心愿,最终都能达成。
一点星火漂了很远,终于覆灭。
陈瑚心里欢欣,伸手去取最后一盏河灯,却偏偏和刘盈的手撞到一起,微微惊呼,缩了回来,想起初识之时的旧事,脸红心跳,抬头望刘盈,眉眼之间,也有着脉脉情意。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我们一起点,好不好?”
陈瑚点点头。
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手掌,二人共同燃了火折,“最后一个愿望,”陈瑚在火光中笑盈盈,“太子打算许什么?”
刘盈微微发笑,“让给你好了。”
最后一盏灯放入河中之时,陈瑚面颊绯红,在心中许道:愿与太子生生世世结为夫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紧紧的盯着河灯,河灯行之未久,本极是平稳,却不知怎的,平地起了一个浪花,浇在灯火之上。只一刹那,烛火便灭了。河灯摇摇晃晃,打了个漩涡儿,一头栽进水中。
“呀。”陈瑚惊呼一声,追着河灯跨出一步,怅然若失。
“别太在意,”刘盈温言劝道,“你不是说了么,灯灭了,人还在。人走了,思念还在。也不过是个意思,不必太放在心上。”他接过随人手中灯笼,眉眼脉脉,“你许的是什么愿?”
陈瑚将唇咬的发白,强笑道,“不过是个小愿望。”
说着别人自然豁达,放到自己身上,又有几个人真正能放的开?陈瑚瞧着前面少年的背影,蓦然间悲从中来,莫不是上天给予谶语,太过容易到手的幸福终不长久,走的快的,终究是最美的时光?
他们其实不能,白头偕老到天长地久。
默默来到村口,远远的,火把绰约,一行车队迤逦前来,为首乃是一辆铜制轩车,黑暗中看不清干旄标志,车楣上覆着白幛。
“还不让开。”驾车御人执辔缓住车势,眉毛轩敞而扬,喝道,“楚王为太上皇奔丧来了。”
“放肆。”车厢中有人斥道,服最重斩缞孝服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下车拱手拜道,“太子殿下,交御下不严,还请太子恕罪。”
刘盈瞟了瞟跪在道旁瑟瑟发抖的楚邸御人,皱眉道,“四叔也是为祖父伤心心切,急着赶路了些。盈安敢言罪。父皇还在等着四叔呢。请四叔快些进去吧。”
楚王刘交神情恍惚,再拜之后,匆匆入内。一干家眷亦下得车来,俱都是身着孝服,其色如雪。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越众缓步走到刘盈身边,眼圈红肿,拜道,“太子哥哥,祖父这番去了,走的时候可辛苦?”
刘盈蓦的便被这句话激的红了眼眶,掩袖拭泪道,“祖父去时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撷你也别太难过了。”他握着陈瑚的手道,“瑚儿,这位是楚王叔女,我的嫡亲堂妹,单名一个撷字。”
陈瑚与刘撷相互揖过,借着道边火把的光线瞧面前的少女,见她年纪虽略有不足,眉目却生的极艳。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粗麻缞服穿在刘撷身上,略略颔首,姿势清婉,不仅不惨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丽妩媚难言。不由脱口赞道,“楚国翁主生的真好。”
“那是。”刘盈微笑道,“我那位四婶,当初可是难得的美人。可惜死的早。偏偏。”略觉不妥,收住了话。
刘撷神情惨淡,道,“祖父新丧,我们为人子孙的,伤心大过,哪里还注意得了这些琐事。嫂嫂谬赞。”
“好了。”刘盈拍拍她的额,一时无言,待了一会儿方道,“众位兄弟与你都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妨先去祖父灵前祭拜一番,然后梳洗歇息一下。”
刘撷颔首谢过,随着众位姨娘兄弟而行,落在最后,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回过头来,喊道,“太子哥哥。”
刘盈回身相望。街陌两旁熊熊燃烧的庭燎火把在女孩脸上投上交叠的亮影,她的脸微微有些红,斟酌了一下问道,“阿偕,他来了没有?”
眸光微微期待。
刘盈灼灼瞧了她一会儿,叹息道,“太上皇归天,他身上并无官职爵位,是不该来新丰送葬的。”
“哦。”刘撷低下头来,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五十三:《出塞》
八月蹛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于蹛林,庆旧年结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渠鸻北征大月氏后返回匈奴,刚进蹛林,就听见有人切切私语道,“听说,那女人快要生了。”
“楼烦王,”渠鸻扬了扬眉,笑得疏朗,“说什么呢?脸色不大好看。”
“原来是渠鸻王子。”年迈楼烦王回头看到他,也笑了,“我是在说啊,单于娶的那个汉人公主,这几天就要生了。咱们大伙儿都在观望着呢。”
渠鸻入见冒顿,冒顿拍着他的肩膀,神情有骄傲之色,“你是我们匈奴的战神,这趟劳烦,我让大伙儿给你洗尘。”
“单于谬赞。”渠鸻爽朗一笑,“论打仗,我哪比的上单于。只是单于位高权重,不像我身无羁绊,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
“你的刀?”冒顿眼睛锐利,一眼就望到了渠鸻腰间悬着的弯刀。
“哦。这个啊。”渠鸻利落拔刀,倒转刀柄,递给冒顿。刹那间,王帐里便闪过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顿不自禁的赞道。
“漂亮吧?”渠鸻神色骄傲,却又在下一秒转为喜滋滋,“这是阿蒂亲手打来送我的。这次出征月氏,我便将它带在身边,少说也沾了百多人的血。”
冒顿失声道,“她,蒂蜜罗娜?”
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剑?“我听说,”冒顿的眼中闪过精光,“左谷蠡王部如今用的双辕车,也是你这个妹妹鼓捣出来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鸻大咧咧的笑,面上满是对这个妹妹的骄傲,“去年她见了族人逐水草而居辛苦,就忽发奇想,想做一辆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