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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嫣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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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莞尔,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泪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砖上,渍润出一小块湿痕,她直将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过来。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轻的校尉按着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边劝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过陛下怜惜你,你只要肯认个错,陛下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翁主,你不妨就认错吧。”

    她哭的越发厉害,抽泣不理会,赌气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这里,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盖跪的冷硬的砖头上,先是疼,后来渐渐麻木。她从来没有跪过人,而莞尔一向娇惯于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腾。可是,她把他丢掉了。天上地下,哪里再找一个莞尔来管束关爱自己?

    太阳慢慢踱从大殿西角,斜照下来,铺成一道金色的余晖。就在她哭的眼泪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听得轻轻的踏踏脚步声从阶上步下来。

    侍卫们拜了下去,年轻的校尉唤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声音清朗而又温文,轻轻道,“郦校尉,赵国翁主已经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算是罚过了,孤与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带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头来,朦胧一片泪眼中,唯见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颀瘦的身影,腰间系一螭龙纹隐绣腰带,带钩之上,龙首刻纹精致却不狰狞,垂下佩玉,色泽温润。

    郦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劳殿下了。”

    “好说。”他颔首道,继续走向她的面前。台阶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见他缘着暗色交错条纹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里衣的领口,略略麦色弧度好看的下颔,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脸。

    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从孩子成长成男人的年纪,力作稳重,却掩不住属于孩子的清朗气息。并不是特别俊朗的容貌,一双长长的眉鬓,与吕雉极为相似,生在女子身上,过显刚毅,在他身上,却意外的合适。

    “阿嫣起来了,”少年唤她,声音亲切而又熟稔,递出手来,“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着递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时间无法反应。

    刘盈也不恼,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个儿刚进宫,应还不认识我。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你该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意义的时候,刘盈已从怀中取出干爽汗巾,擦拭张嫣脸上的涕泪横流,“小花猫,”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轻,“有胆子犯君却没胆子受罚,舅舅要不过来带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为了受罚哭。

    她在心里嘀咕,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柔顺的任刘盈为她擦去眼泪,迟疑了唤了一声,“舅舅?”

    “嗯。”

    淡淡的声音有着容让的味道,让她飘渺渺的思绪似乎暂时找到一个停脚的依靠。

    她扶着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膝盖之处跪着不动时尚显不出来,微微一动,就牵连着五经八脉的痛,让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刘盈身后的少年青衣内侍连忙转出来道,“将小翁主交给长骝吧。”

    “不用。”刘盈摆手道,背着她微微蹲身,“阿嫣上来,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长骝诧异唤道,却被刘盈瞪了回去,他维持着微蹲的姿势,“阿嫣快上来。”

    将暮的阳光从洛带殿的檐角上射过来,带着凄凉美艳的红色。她伏到刘盈背上,心也被这种色泽浸染,平静的残暖。

    “舅舅。”她喊。

    “嗯?”刘盈走的平稳。

    “没事。”她傻笑,伏在刘盈略显瘦弱却担当稳重的背上,闭上眼睛。闻到安详的松香气息,淡淡的不浓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没事,我只是叫叫。”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拖的很长。

    他是汉高祖刘邦与吕皇后雉的嫡子,大汉储君,刘盈。

    而她,是从两千年后莫名跌落到这个时代的迷路女子,从今以后,她的名字,叫做张嫣。

    这一年,是汉高帝九年,刘盈时年十四,而张嫣六岁。

    **

    热腾腾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见心中的那个他/她。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荼蘼'第四更'

    椒房是长乐中宫,规制仅次于帝殿。位于长乐前殿正北面,沿着中道走小半刻钟就到。椒房殿横面九开间,进深为四间。刘盈背着张嫣进入西偏殿,将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绘楠木围床之上,转身吩咐一边侍婢道,“端热水来。”又问道,“膝还疼不疼?”

    张嫣可怜兮兮的点头。

    刘盈叹了口气,“把下裳卷起来。”见张嫣茫然,干脆自己动手,将她的紫色裳裙卷到膝处,看见一双膝盖淤青红肿,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严重?”他不解道,“不过是跪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样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

    张嫣心虚的缩了缩脚趾,秦汉之际人们多跪坐,自然知道怎么样跪不会太着力,她却不谙此道,加上张嫣好歹也是一国翁主,细皮嫩肉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刘盈起身,拍掌吩咐长骝去太医署取药,又问一干侍女道,“你们谁是贴身伺候翁主的?”

    一个八九岁梳双髻的黄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么伺候翁主的,让她一个人跑到外头去?”刘盈皱眉斥责,大有恼恨的意头,下面跪着的女婢微微发抖,显然心里极是害怕,张嫣心里不忍,伸手拉了拉刘盈的袖子,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贪玩,你不要怪她。”

    刘盈叹了口气,道,“算了。”

    张嫣心中高兴,盈盈一笑。

    笑声消了刘盈的火气,他没好气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还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连忙点头应了,上前取手巾用热水沾湿,替张嫣拭面。温暖潮湿的巾帕敷上来的一刹那,张嫣简直舒服的想要叹息了。而荼蘼显然是做惯了这事的,手脚又轻又快,不一会儿,就将她这张又是涕泪又是汗的脸清理的干干净净。

    正在这时,长骝捧了一圆底漆盒进来,打开道,“这是太医署治跌打最好的灵渠徽膏了。”

    刘盈点了点头,接过漆盒,用手指挑了一点,细细的为她的膝盖涂上。

    膏药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凉凉的触感碰到肌肤的一刹那,张嫣微微一抖。

    “痛么?”刘盈问她。

    “不了。”张嫣笑着摇头。

    “那就好。”刘盈细细看了,确认没有涂漏的地方,将她的裳裙放下来,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宫人们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寝殿只剩下张嫣和荼蘼的时候,荼蘼才回过头来,娇声抱怨道,“翁主你今个儿下午我一转眼间就不见了,可真个儿把阿荼吓死了。”语音娇憨,眼光流动。

    张嫣讶然半响,才阖起口来,“你和刚才的样子真是像两个人似的。”

    荼蘼跺脚,“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刚才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王爷是赵王,在赵地已经是人人参拜了。听说太子是将来要继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么能不怕?”

    “不过太子殿下对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着张嫣脱了外衣,搭在床边的衣搭之上,笑笑道,“听说啊,陛下为太子找了一个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孙叔通的。今日里,太子正在学舍行拜师礼,听到翁主被罚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孙太傅告了退,找陛下为翁主求了情。”

    “哦?”张嫣眨了眨眼睛,讶异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问,“翁主要洗漱歇息了么?”

    张嫣点点头。

    她于是换了一盆热水,绞干帕子为张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听张公公说起的,才叫千真万确。”为她换上入睡穿用的素纱寝衣,放下绯红色熟锦流苏斗帐子,最后在凤首青铜熏香炉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时间,殿中的香气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闻。

    荼蘼道,“翁主,我吹灯了。”

    “嗯。”张嫣轻轻应道,若有若无。

    荼蘼温柔一笑,“翁主不要怕,我就睡在外间榻上,和从前一样,翁主若有什么不适,叫一声我就听见了。”

    夜光如水,张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熟锦流苏斗帐,四阿帐顶轮廓模糊,高远苍穹。而身下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极大,她小小的身体睡在上面,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着边。锦衾精致滑顺,触肤柔软,是极难得的上品,如果我真的是张嫣,一切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我不是,我是嫣然。

    我是张莞尔一手抚养大的妹妹张嫣然。

    我是罗蜜相知与交不分彼此的好友张嫣然。

    迷失在两千年交错时光里,思念过去时光的嫣然。

    嫣然痛惜张嫣,可是嫣然永远不是张嫣。她做不了张嫣,嫣然只能做她自己。

    为什么?张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以这么突兀的方式。然而墓园中怪诞的老妇,四年来断断续续的梦境,却又让她有了一种荒谬的命运轮回本该如此的感觉。生命摆了一盘小巧精致但诡异莫测的棋局,她是上神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专事劫杀。

    可是她不要。

    她不要这样。

    张嫣痛苦的抱住头。

    她自有她的生命,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一生,天上地下,不管是谁,凭什么不问她的心意,说动就动?说改就改?

    在成为众人眼中的张嫣的第一个夜晚,她想起在另一个时空里思念自己的莞尔,翻覆间,痛彻心肺。

    莞尔,如果,我真的只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张嫣,那么,你怎么办?有没有一个人代替我做你的嫣然,逗你笑气你哭但不论哭笑你们都在一起。

    如果没有的话,对不起。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百般不愿意成为他们眼中的张嫣,可是,我只能去扮演一个张嫣。

    夜色中,张嫣无声的笑。

    命运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告诉我们,落到一种境地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妥协的。当命运彪悍的举刀切断联系在我们之间的脐带,我除了在暗夜里偷偷痛哭几声,什么也不能多做。

    人是最能屈能伸的动物。

    所以,为了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好好的生存下去,我会努力扮演那个众人眼中六岁的孩子,不让任何人看出痕迹。

    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无声哽咽。

    脑下的玉枕在暗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又硬又冷,让早已习惯了松软枕头的张嫣折磨不已,索性翻过身子将脸埋在枕头上,冰凉冰凉自己已经红肿的眼睛。

    “翁主,”荼蘼躺在一帘之隔的外殿塌上,听得里间的张嫣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好久也不曾入睡,不禁有些担心,试探的叫道,“你睡不着么?”

    良久,里间传来张嫣轻轻的声音,“嗯。”

    荼蘼失笑,掀被子起身,走到她床边,安慰道,“翁主新从赵地进宫,大约不服水土,又换了床,歇两天就好了。”

    张嫣翻过身来,隔着绯色斗帐看着荼蘼,在暗暗的光线中,荼蘼一身单衣站在那里,因是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没有梳理,垂泄到腰间,脸蛋上闪着柔和的光芒,弧线优美,一双眸儿晶亮温柔。

    荼蘼钻进帐子,坐在她床边,轻灵笑道,“翁主,我给你唱支歌儿吧。”

    “嗯。”张嫣点头,看了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打开被子道,“外面冷,你睡到里面来唱吧。”

    荼蘼迟疑道,“这样不好吧,你是翁主,而我只是奴婢。”

    “有什么关系?”张嫣坚持道,“又没有人看见,快点啦。”

    荼蘼点头,像一条鱼一样钻进被子,空气进入的时候,两个人俱都一冷。

    “呵呵呵,”二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荼蘼开始唱歌,低而柔美的歌声在空旷的寝殿中盘桓响起: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歌声起音为赵音,委屈婉转,很是好听,张嫣在歌声中神智慢慢昏沉,渐渐睡去了。

    “翁主,翁主?”朦胧中,她听到荼蘼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荼蘼起身轻轻掀开锦衾,溜下了床。

    张嫣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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