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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在身上,冰凉冰凉的,这才发现,原来出了一身的汗。张嫣拢了拢微乱的鬓角,坐在阑干之上,倚靠朱红圆柱,看庭院中苍薄薄的花树轮廓。
今夜夜空静谧,是一种神秘广袤的蓝黑色泽,点缀着些许星星月亮,闪烁着贴人的心。
她在回想这一天一夜以来所有发生的事情。
突兀的穿越,君前的顶撞,石阶上的罚跪,背她回寝殿的舅舅,坚毅狠辣的外祖母,年轻貌美的戚夫人,吕家的小五娘,还有鲁元产子,自己跪求高帝不过是一天一夜间,见过太多人,发生太多事,惊喜刺激一个接一个,她当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不开心呢?”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舅舅——”张嫣回头,讶异道。
月光之下,刘盈的白色深衣显得清冷,也就越发衬出他人的温暖,领角袖口纹着缘边,精致安详。
“他们都在看你的小弟弟,你怎么不也去抱抱?”
刘盈走近她,问道。
张嫣复又靠到柱子上去,“不开心。”
“哦?不开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刘盈微微一笑,“我却大概猜的到。”
他停在柱子的另一边,隔着宽广的柱子,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的到他的声音,在静夜里轻轻响起,叩问自己心灵,“你不开心有了弟弟后,你的父母就被他分去了一半,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父母了。你不开心所有的人都抱他逗他去了,没有人在这一刻记得你。”
“是不是?”
张嫣问自己,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
虽然很难堪,但的确是这样子的。
她叩问自己,你能不能将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从此以后安然的在这儿生活下去,到老到死。她的心还没有告诉答案,情感却已经本能的做出了反应。她的心还没有能够接受这世的父母,她的情感却已经预支了他们对自己的宠爱,所以在弟弟出生以后,她会吃醋,虽然她自己无法感知到这一点。
老毛病了呢。
她是一个爱了就想要死命抓住的人,前世的时候,当莞尔爱上罗蜜,纵然罗蜜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会觉得闷闷的不舒服。
——但是,还是有些不一样。
她若有所思的抬头,摇晃着双腿问,“既然他们都陪着弟弟,那你为什么会出来找我说话呢?舅舅。”
“因为你弟弟现在还小,我再对他表示关爱,他也暂时感受不到。但你这时候若少了一个我,可能会更难受吧。”
“舅舅这话我可听不懂,”她呵呵笑道,“莫非在舅舅心中,觉得我比弟弟重要?要知道世人心中,男孩子可比女孩金贵的多。”
“哟,听听。”刘盈大笑道,“一股子酸味儿。阿嫣,”他说,“阿嫣,你和你弟弟都是我的外甥,现在,至少在现在而言,你们在我心中地位一样,谁都越不过谁去。”他放慢了语速,“你不用担心。”
多了一个弟弟,没有人会少爱你一分。
她心中喜悦,却偏偏强要顶嘴,“我才没有担心呢。”
“好,”十三四岁的男孩拖长的音调中含着纵容,“你是没担心。”
张嫣咬着唇,忽然跳下阑干,绕过柱子跑到少年面前。
“怎么了?”月光下,少年的眸色是沉静的温柔,仿佛是能包容一切的海洋。
“我是不是有点蠢?”她想了半天,极认真的问道。
“是么?”男孩嘴唇哆嗦,想要笑出声又不敢笑,拼命的板住了脸,“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我这一天多来干的事都有些蠢。”
当时不觉的什么,事后想想,她都有羞愤的一头撞死的冲动。殿前斥君,出言刺激鲁元早产,哭哭啼啼的求刘邦放张敖来见鲁元,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冲动的人了?
“舅舅不觉的你蠢啊。”刘盈到底掌不住笑了,夜色中,他的眼睛晶晶发亮,很是好看,“事实上我觉得阿嫣很聪明。”他伸手摸了摸张嫣的头,“阿嫣保护了阿婆,又保护了娘亲,你阿婆和阿母都记得你的好呢。你才六岁啊,六岁的孩子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等阿嫣长大了,阿嫣会变的更聪明的。”
“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张嫣突兀的截道。“对啊,我才六岁,六岁么。”她拍掌,喃喃重复道,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她从两千年后穿越到这个公元前的年代,附身在这个叫张嫣的翁主身上,有着凭借梦境对张嫣生平的了解,凭借历史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和二十二年的嫣然的记忆,见识,眼界,思维方式,价值观。但她毕竟如今的躯体只有六岁。
六岁是个还没有长成的年纪,她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心智还处在成长阶段,情绪控制还不完善,所以就算冷静下来的时候她能够运用二十二岁的嫣然的思维来思考事情,但是在情绪波动激烈缠绵的时候她并不比一般的六岁孩子好到哪里去。
而她目前的心智,使得她很容易进入情绪波动激烈状况。就好像昨天她莽撞的冲出去对峙刘邦,又好像今天她忍耐不住鲁元的天真而出言不当。虽然事后回想的时候她会将自己鄙视到死,但重新回到当时她还是可能会再重复一次这种愚行。
认识到这一点的张嫣有些沮丧,这就表示她并不像自己原来想象的那样因为穿越的身份而站在这个时代的制高点上,她极可能冲动极可能犯错极可能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不过这样也好,她安慰自己,至少比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继续让自己横冲直撞然后撞的头破血流来的强。只是以后要更加学着冷静,谨慎的融入这个时代,不让别人觉察出自己的异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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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十:祖孙
刘盈被她逗笑了,“顽皮。”他出其不意在张嫣头上敲了一下。
“舅舅,”张嫣叫了一声,忽然伸手抱住了少年腰际,“我最喜欢舅舅了。”她轻声道,在他的前襟上微微蹭了蹭。
“嗳?”少年的脸红了,明显不善于应付这种撒娇,有些手足无措,“是么?”他结结巴巴道。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一种让她觉得安心的味道。就是昨天他背她回来的时候,她闻到的气息。
温和而安心的气息,是家的气息。
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记得,你是我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中第一个对我伸出善意之手的人。
只是有一点。
她的眼睛危险的眨了一眨,随即阖眼闭住。
我才不要嫁给你,做历史上那个命运凄凉的处女皇后。
复进殿的刹那就觉得灯光有些刺眼,张嫣微微眯了眯眼睛才适应,再睁开,瞧见座上的中年男子。
赵王张敖。
他已从西次殿中出来,沐过浴,着青色深衣,戴一顶进贤冠,容色比初见时要精神些,手中抱着新儿,轻轻哄着,怀中婴儿哭了许久,已经睡去,有着长长的睫毛和雪一般的肌肤。
“阿嫣,”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女儿,面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只一瞬便敛去,做出身为父亲标准的微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是啊,”上座吕雉微笑道,“阿嫣很懂事呢,这些日子,可得了我不少欢心。”
张敖怔了一怔,笑道,“阿嫣长大了。”
每个孩子,都是在磕磕坎坎的世事中跌跌撞撞的长大的,跌的越惨,长大的越快。
“就是看着心疼。”吕雉拉过她,撸起袖子瞧她手上的淤青掐痕,轻轻揉了揉,怜惜道,“阿嫣,疼么?”
“不疼。”张嫣吸了口气笑道,“那时候来不及感觉疼,现在已经觉不的疼了。”
“乖孩子。”吕雉摸了摸她的发鬓,慈爱道,“今天晚上陪阿婆睡吧。”
张嫣一怔,欢喜道,“好啊。”
她在吕雉下手坐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躲在之后偷觑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他实在是一位美男子,虽然因莫名的牢狱之灾而见了憔悴,依然遮不住风神如玉,不枉是鲁元为之倾心的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张嫣在心中评估,他似乎有一点娘。咳,这么说吧,小张嫣的容貌有九成九是随的这位赵王大人。
明白了么。
就是史书上说的那种貌姣好若女子的人。
张嫣对这种男人是有些怨念的,你说你一个男的比女的还要美三分你还让全天下的女人怎么混啊。然而就是有女人好这一口,譬如她贤淑的母亲大人鲁元。
但是现在,张嫣感谢这一点。
嗯,虽然说高帝刘邦如今已经是拥有大汉万里河山的皇帝了,但你必须明白,他是开国之君。
他的皇后是他在发迹之前故乡丰沛之间迎娶的吕雉。
什么?你还不明白。
好吧,好吧,我跟你讲清楚一点。
诸位看官大人,刘邦并不是从父祖辈手中接过的帝位,他乃起于乡野之间,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得真经,咳,咳,错了,错了,这不是穿《西游记》,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得南面为君的草莽帝王,这就注定了,我们不能苛求他的容貌方面有多么俊帅,因为毕竟没有多代良好遗传基因沉淀。同理可证,虽然史上对吕雉的评价有坚毅、老辣、沉稳、狠决,但是没有一本史书哪怕是野史赞她美貌。她与刘邦成婚初期,论家世,教养,都是她比刘邦高出不止一截,但是估计也只在丰沛之间数得上流,放到全天下美女之间去数,实在不占有优势。
这就注定了,在他们孕育的女儿鲁元身上,除了美好的教养性情,后天恶补培育出来的雍容风度,论容貌而言,不过是清秀以上而已。
当刘邦率领丰沛集团军在秦末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南面为君创出两汉四百年盛世之时,他便开始注意后代的血统优化大业,所以不仅自己再也不看已经容貌衰减的发妻,纳了一堆绝色夫人养在自己后宫,也为长女鲁元指了一位举止闲雅,容神如冰玉的夫婿,赵王世子张敖。
这才缔造出如今我们的女主角张嫣大人。
如果张嫣容貌随母的话,想想如今长乐宫的帝后,她充其量不过是个清秀小佳人而已。值得庆幸的是张嫣父系在容貌上遗传基因很是强势,于是才有日后“倾国倾城”的小张公子。
OK,闲话暂且打住,我们言归正传。
吕雉伸手拉开张嫣的衣袖,笑话道,“阿嫣你这是干么呢?难道对着你父王还害羞?”
放下的袖子后,张嫣捂住嘴打了个哈欠,“阿婆,我困了。”
恰恰外面打了亥时的更,“呀,”吕雉讶然喟道,“时间是不早了呢。——只是,”后宫不能留宿外男,而赵王张敖毕竟有案底在身,若是脱了她的庇护,她却又忧虑卫尉重新羁押于他入廷尉府关押。
张敖大口饮尽面前爵中酒,将酒爵往殿中地下一掷,起身长笑,“母后不必为敖担忧,敖虽不才,在长安倒还有邸居,如今辞去,要杀要关要黜要剐,全凭陛下心意就是。”言语之间大有悲愤之意。
他得尚鲁元,身份超然,又何须如别的异姓诸侯王一样心存不安最后谋逆,一直以来韬光养晦,忠心事君,最后竟落得如是下场,惨淡收局,让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赵王不必如此的。”吕雉亦言语凄恻。
“母后不如这样可好?”刘盈微笑道,“儿在函里有一处外宅,虽很少往哪里盘桓,父皇与长安南北二军统领倒都是知晓的。我让长骝带姐夫去此处住个数日,纵有人欲对姐夫不利,总要走过我的脸去。除非是父皇,旁人都得思虑掂量。”
“盈儿想的周全。”吕雉沉思片刻颔首,“就这么办吧。”
宫人收拾烛火案几,鱼贯而出。吕雉牵了张嫣的手走进内室。
殿门开处,一殿宽敞,大汉传奇一代,母仪天下的皇后寝殿就这么展开在张嫣面前。不是张嫣所臆想的繁华绮丽,锦绣成织,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朴素。主色是略显暗沉的青黑,青黑的床榻,黄青的黼账施设于上,厚厚的里衬黄绢。四角垂有同色泽香囊,香气幽远的仿佛抓不住。
一地暗青斜褐织毯,上绣满地绣漩涡云纹,踩在脚下是粗粝的质感,但并不觉得难受。张嫣赤着脚走在其上,走到桐木妆台之前。
“怎么,小阿嫣对脂粉有兴趣么?”吕雉从侧帘走进来,换上了素纱单衣,放下头发。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像一个单纯的外祖母,而不是椒房殿中母仪天下的威严皇后。
“哪有?我想看看阿婆用的妆粉是不是和我的一样。”张嫣笑嘻嘻回头道,“我顶不爱那些白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