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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之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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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件事忘了说,”他喘着气,“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下个星期二,在孔达里尼宫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既然你这个时间来到威尼斯,就一定要来参加。”

“好,”塞莱娜随口答应下来,男孩却没有走。

“……你真的一定要来,”男孩看着她的眼睛,“因为舞会是由波德林家族举办的——那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

“我答应你,威尼斯的迦科莫o卡萨诺——不,波德林先生。”塞莱娜最后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迅速进入回廊,消失在小广场的尽头。

黑衣修士今天并没有穿修士袍。他一身便装,走出小广场向右转,经过费尼切剧院一直往西,跨过阿卡代米亚桥来到运河左岸之后,仍然一路往西。

码头上修士离去前的最后一瞥让塞莱娜始终无法释怀。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在那莫名其妙的一瞥间,对方似乎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那个小偷——从那不勒斯跟随自己前来威尼斯的戴三角帽的男孩——他是谁?或者,他是谁派来的人?或许修士在抓到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本不该说的话。

塞莱娜无法确定。她现在唯一的线索来自眼前的黑衣修士,她只能跟紧他。

天色越来越黑。路上的行人渐少,青铜街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弥漫的水气在黑暗里升腾。仿佛笼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像闷热的夏日里路面上散发的那种蒸汽似的,雾气飘过,建筑和树木在这一瞬间变了形,就好像空气被骤然割成了片,连接着不同世界的入口。

气温降低了。塞莱娜的嘴边出现了白色的呵气,但是手心里全都是汗。再走一阵,街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行人,连乌黑的河水都是静静的,看不出丝毫微澜。偶尔有漆黑狭窄的贡多拉一条或者两三条,成串地拴在水边,上面覆盖着黑沉沉的防雨布。船舷的碰触是这黑夜里唯一清冽的声响,还有间或十分微弱的水花溅起的声音。

世间唯一比贡多拉还要漆黑的就是棺柩。威尼斯这座古老的水城,在一切繁华与喧嚣的色彩退却之后,剩下的只有腐朽与死亡。就好像从明艳华美的面具后面会爬出可怖的蛆虫一般,黑夜背后的力量令塞莱娜颤抖。方才灯火辉煌的圣马可广场与这里俨然处于世界的两极。在内心深处的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塞莱娜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个刚刚被自己拒绝的男孩。

“迦科莫·波德林。”

就如同一句咒语,在塞莱娜轻轻念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她终于跟着那个叫朱塞佩的修士拐过水巷中最后一个街口。一股潮润的海风猛地吹透了塞莱娜的斗篷,她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拉紧大衣。不远处海岸线上陡然跳出一轮黄圆的满月,几艘大型海船的逆光剪影成为画面中无可挑剔的前景。

威尼斯港口。

水巷中的梦魇消失了,塞莱娜独立于天地之间,呼吸着湿冷而清爽的海风。街灯黯淡了色彩,在圆月的映照下,天地间一片水色的透明。塞莱娜注意到了漆在那些明轮汽轮上硕大无比的家族徽记。

酒红镶底,金色箭头盘卷着拼出一个名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在威尼斯拥有私人海船和港口的家族只有一个。早在黑衣修士走入多索杜洛区她就应该想到,对方的目的地只能有一个。

靠海的一座白色建筑内部灯火通明,外形左右对称,正面有着文艺复兴风格的立柱和圆顶。这座海边气派非凡的白色宫邸,就是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波德林家族多年来海上贸易的中枢。

远远地,塞莱娜看到那个高大的黑色影子消失在了波德林宫的大门内。

塞莱娜长长舒了一口气。眼前突然浮现出广场上波德林少爷望向自己时失望惋惜的眼神,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塞莱娜转身,走入来时的小巷,然后突然停住。青铜街灯把女孩的影子长长拖在这条小巷里,她停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着什么。之后,好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她抬起头辨了辨方向,然后选择了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随即消失在了交错纵横的水巷中。

昏暗的灯光洒进静寂无人的小巷,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就在女孩沿路右拐将将离开巷口的那个刹那,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灯光里。没有人知道他原本躲在哪里,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如同一阵灰色的烟尘。来人穿戴着威尼斯传统的“巴无塔”式风帽和黑纱,脸上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

他沿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迅速而轻巧地跟过去,就好像女孩刚才对修士所做的一样。

圣波罗区1612号在运河左岸,跨过著名的里亚尔托桥,就在威尼斯老邮局的旁边。这是一座豪华的有着十五世纪哥特风格的宅邸。戴着风帽和黑纱的“巴无塔”躲在巷子里,遥遥看着女孩上前撞响了门环,然后仆人打开了门,女孩消失在大门里。他等待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任何行人之后,抬腿走出了阴暗的藏匿地。

突然,那扇已经紧闭、带着华丽装饰的木门又被推开,从里面闪身出来了一个人。巴无塔吓了一跳,连忙掉转了方向,假意从门口经过。他斜眼瞟了一眼来人。

他对巴斯托尼一家从上到下了如指掌,但那却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包括刚才那个神秘的女孩,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跟踪那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来到威尼斯港?巴斯托尼家又怎会在一天之内来了这么多的客人?

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瞥,但是来人已然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把头转过来对上了巴无塔的眼睛。跟踪者的心底再次漏跳了一拍。他气恼自己今天为何如此莽撞。但是对方的眼睛,就在方才的惊鸿一瞥间,那对深色的眼睛蓦然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冷光,仿佛黑夜里劈出的一道刀光,看得他心中没来由地迸发了一阵寒气。

完全走过1612号大宅的时候,追踪者再回了一下头。然后,他愣在了那里。

背后是一片完全的水域。一道窄窄的道路从远处的桥上一直通下来,所有的景物一览无余。但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名男子,就在自己短短走出这几步之后,不见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降临到追踪者身上,他头皮发麻。头顶的路灯照亮了这条街道,路是直的,没有任何拐角,也没有任何通道。难道刚才那个人掉进了水里——不,就算那样也应该听到声音。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威尼斯纵横交错的水道,在夜幕下一声声拍击着石岸,激起模糊而冰冷的水花,再溅落进黑沉沉的海水里。

追踪者一个人伫立在岸边,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面具已经紧紧粘在了脸上,一片潮湿的麻痒。四下里没有一个人,他摘下了风帽和面具,露出因常年遮掩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他伸手在脸上抹了把汗。

“你是谁的人?”在他稍稍放松神经的瞬间,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他疾转身,却几乎擦到了对方的鼻尖。原来敌人竟然和自己靠得这么近!追踪者大骇,他向后退,却一脚踩空,然后被来人一把拉离了水面。

从来人出现的那个瞬间开始,追踪者就已经完全陷入了对方的钳制。消失了面具和风帽的保护,他全身抖如筛糠,用一张苍白若死的脸战战兢兢地瞪视来人,仿佛对方是什么可怕而面目可憎的怪物。

但是对方的脸长得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俊美。他的身上有一种可以抚慰人心的静谧,就好像头顶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抚慰之下,追踪者逐渐安静下来。

“波德林?”看到追踪者手上的风帽和白色面具,男子问。追踪者没有说话,但是也并没有否认。“我听人说,波德林家族要为下周二的狂欢节宴会招选祭酒'甘尼梅德',是真的么?”

追踪者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男子笑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柔而充满煽动。“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追踪者不解。

“波德林家什么时候缺过祭酒?除非……在这个宴会之下还有什么别的事。”男子加重了语气,他盯着追踪者。深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追踪者开始发抖,他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男子并没有动怒。他默默注视了追踪者一会儿,然后,他的语气回复了温柔。“那就让我们看看吧,你是不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夜风吹拂着亚德里亚的海水,带来潮湿的略带咸味的水气,浪花模糊地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有远处高楼上小提琴依稀的声调。威尼斯已经进入了梦乡。

追踪者一阵恍惚。从对方的眼睛里散发出了一种蛊惑而温暖的光,氤氲的水气在他身后蒸腾,在路灯下拢起柔黄的光晕。男子如同沐浴圣光的天使,如同沐浴圣光的耶稣基督。

追踪者追随神子而去,他在对方的怀抱里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同一时刻。圣波罗区1612号,一墙之隔。

诺威·巴斯托尼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纪四十出头,蓄着浓密的暗红色胡须和褐色卷发。他双手保养极好,皮肤白皙,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罕见的翡翠斑指,正托着一支做工考究的木色烟斗。[517z小说网·。517z。]乳白色烟雾袅袅浮升,隐藏在烟雾之后的面容平淡无缺,完全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这便是塞莱娜对“影子市长”巴斯托尼的第一印象。所有人都知道,威尼斯现任市长阿里基里是个侥幸从战争中获利的废物,没有任何治理才能,所有的政务和管理都直接由罗马王廷派来的诺威·巴斯托尼负责。巴斯托尼名义上是市长的秘书,实际则是雄踞幕后的真正掌权者。这一切都让塞莱娜想起另一个人——她在罗马的同僚,那个天生便生着一头奇异灰白色头发的男人。

“像只白头翁,”塞莱娜有一次无意中开他的玩笑。

“我的朋友们有时候就叫我'白头翁',”男人回答,对塞莱娜眨了眨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宽厚的笑容。

但是不管男人笑得多么和蔼和亲,他的视线永远锐利而冷酷。就好像面前的巴斯托尼,两个人面貌决不相同,却都长了一双玻璃似的、冰冷而凌厉的鸟的眼睛。

塞莱娜上前盈盈一礼。“秘书大人。”

在她躬身、而巴斯托尼上前扶起她的那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对方背后窗台上一只高脚玻璃杯,杯子已经空了,遗留下来的几滴液体颜色很深,看不出是什么。而巴斯托尼的眼睛和身上浓重的烟草味道告诉她,这位威尼斯的“影子市长”,和自己在罗马的那位同僚一样,并非好酒之人。

看上去巴斯托尼似乎刚刚会过客。

头脑深处的某条神经突然把塞莱娜拉回进门之后的那个刹那。有个年轻人与自己擦身而过。灯下,年轻人垂肩的深色发卷被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拢得他的面貌在光晕里模糊起来。塞莱娜想不起对方的样子。但一股熟悉的气息陡然升起,缭绕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就好像午后贡多拉上船夫的解说,昏昏沉沉地喃喃自话,辨不清语义。

“塞莱娜小姐此次查访那不勒斯可有收获?”巴斯托尼微笑着,打破了塞莱娜的思绪。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女孩来到窗边坐下,如同一位知心故交,举手投足间远非初次见面的生疏。但是在他的笑容里却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

“暗杀者来自威尼斯。”塞莱娜简明扼要一语中的,眼睛盯在对方的脸上。

“你可有证据?”

“那不勒斯的囚犯已经招供。国王认为威尼斯应该对此负责。”

巴斯托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证据确凿,这确是我的失职。”他抬起眼睛,“那么塞莱娜小姐此次前来威尼斯的目的便是查访证据了?”

“自然还要靠秘书大人的帮助。”塞莱娜轻轻一笑,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容如同脆弱的蛋壳一击而破,百媚千娇。

巴斯托尼挑起了一边眉毛,看着烛火中女孩妩媚的脸孔。“那么……塞莱娜小姐有目标了么?”他问。

“不敢说确定了目标,但是……我已心中有数。”塞莱娜同样挑起了眉毛,火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映出了诡谲的阴影。

“请继续。”巴斯托尼做了一个手势。

“这和意大利的统一有关,”塞莱娜叹了一声,“您应该知道,如今奥匈帝国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就是当年奥属伦巴底…威尼西亚地区的国王。我们先是与法国同盟,在法国打败奥地利的时候要回了伦巴底;然后与普鲁士结盟,在普鲁士打退奥地利的时候夺取了威尼西亚;最后普法战争爆发,我们隔岸观火,在法军撤离罗马之际长驱直入,占领罗马迁都成功——我们未动一兵一卒,奥地利输得不甘心。”

“你是说,奥地利人要卷土重来?”带点不可置信的神色,巴斯托尼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倒未必。”塞莱娜皱起眉头,“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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