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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打开的芦笋罐头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它的内容物呈抛物线四处播撒。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半个冰箱,外壳融化得不成样子的遥控器、几个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袋、大大小小的碎钢片与棕色玻璃片,接着是半片吐司面包、两三盒燃烧着的一次性注射器,最后是一支响声清脆的钢制调羹。
天空深处传来第三次爆炸声。虽然距离遥远,却震耳欲聋。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并不小于克雷蒙发射的那颗破甲弹。镇魂一瞬间感到惊慌。是不是佩伽索斯号的引擎爆炸了?她尝试着镇静下来,迅速运转她的思维。他们目前的实际位置是在轮船的第三层底舱,轮机舱在他们的水平隔壁,引擎、传动与海水淡化系统的主体结构位于更下层的第一与第二层底舱。而发生爆炸的应该是位于他们头顶的第四层,是工作人员与最廉价的舱室所在的楼层,再向上,才是主甲板与第五层。她稍稍松了口气,佩伽索斯号的推进和供水系统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连续爆炸后,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或许已经开始骚乱,克雷蒙的同伙们也许已经发觉了轮机控制室内被催眠迷昏的那三个人……
“捕梦,你没事吗?回答我。”她在心中轻声呼唤。
捕梦依然没有回答。小股气流迅疾穿梭着,她能感到他的愤怒、忧虑与犹豫。忽然,她再度听见了物体跌落的呼啸声,夹杂着尖锐恐慌的叫嚷,如流星一般向他们的世界坠落下来。一道强劲无形的力量揽住她的腰,将她向边上猛力一拉,那个物体噗地落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溅了她满身泥水。那物体看起来像是一堆床单,镇魂刚想细看,却听见了金属滑动撞击的声音。
“巫师……我想,你死了以后,世界就会恢复原样了吧?”克雷蒙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将重新装填完毕的火箭筒指向了捕梦。克雷蒙已经半疯狂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很敏锐。
镇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进了脑袋里。捕梦的身后,浓雾掩盖的小小世界尽头,就是轮机舱的隔墙。倘若让火箭弹击穿那里,后果不堪设想。捕梦当然能够阻止克雷蒙,这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可以在一秒钟内建造起一座钢铁的城堡,或者召唤雷电,将克雷蒙殛为灰粉——但是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用精神力量建筑起来的世界可以无际无涯,逼真庞大,然而,在它急速生长的同时,也在吞噬着它的造物主的神智。人类毕竟是人类,一旦精神力的消耗超出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四大分离,土崩瓦解,在精神灰飞烟灭之前,肉体便已停止运转。若是捕梦抵挡不住克雷蒙,他立即就会死去;即便他挡住了克雷蒙,他过度消耗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捕梦只有死路一条。
她探手从口袋中拔出她的枪,飞快打开保险,瞄准克雷蒙的手腕,一气用完了剩余的7发子弹。如果不能阻止克雷蒙发射破甲弹,至少她要试着改变破甲弹的方向。叶飞廉也开枪了,横飞的子弹从他们周围大象的身体中穿过,那些一度清晰的形象再次模糊起来,成为浓郁的灰色雾气。
但是来不及了。
克雷蒙的双臂鲜血淋漓,大腿上也中了一枪,他静静地站立着,脸上带有满意的笑容。
破甲弹曳着火光与浓烟,向捕梦飞去。
捕梦陡然张开双眼,茶色的清澈瞳仁内焕发出奇异的光,整个幻术创生的世界黯然失色。
方才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堆床单腾空而起,悬浮在他身前,旋即承受了破甲弹的猛烈撞击。触发,爆炸。白热的能量挟带着金属碎片聚为一线,全数向前喷发,成为足以击穿数百毫米坦克装甲的聚能射流,向那堆床单深处摧枯拉朽地刺穿进去。同一瞬间,捕梦稍稍抬起双手,在空气中轻捷地划出一个圆。盘旋在地面的灰色雾气随之强烈旋转,飒飒立起,筑成一道比刀锋更锐利、比钢铁更坚硬的气流壁障,四迸的金属碎片全被圈在墙内,在气态的壁面上敲击出尖锐的啸鸣,疯狂地将床单撕裂成纤维与粉末。
在半透明的灰雾圆筒中,织物与金属被搅成漩涡,越来越细碎,直到肉眼不可分辨。他们仿佛正在目睹一台无形巨大的强力食品粉碎机的工作过程。旋转的速度逐渐减缓,那些碎末也随之沉淀下落,在风墙的中心,一个完整的形体奇迹般显露出来。
镇魂头晕目眩地瞪视着。
那个悬浮着的形体很难辨认。它是个漆黑的近似椭圆柱体,约两米多长,两头尖,中间粗些,接近地面的一端有个扇形的薄片结构,无望地扭动着。风速已经慢到支持不住它的身体,于是它啪地一声跌到了地上,随着风墙解体,重新凝聚成灰暗的雾气,镇魂惊讶地听见,那个焦黑的东西正躺在草地上大声咳嗽,根据声音的来源,镇魂猜想道,它的头部是没有扇形结构的那一端。而后,那东西抬起一只胸鳍,拍了拍脑袋。雨还在下着,从它身上洗下一道道灰烬和焦痕,露出原本鲜红光亮的鳞片,从它那扇形的尾巴上,落下一片看起来曾经是树叶形状的乌黑东西。那是被烧毁的狸猫树叶。横公鱼沂南挣扎着支起身体,一对眼睛神智不清地眨巴着。它是刀枪不入的妖兽,可以自由幻化为人形,更改容貌,唯一的弱点是不可用乌梅与沸水烹煮。不过,这并不代表它不会被薰黑。
之二 逃之夭妖 XI
镇魂仰头看了看天。至少现在可以确认楼上爆炸的房间是诊所,该是没有什么伤亡。她叹一口气,转头见捕梦的头发全被打湿,眼帘重又垂下,遮蔽了清亮的眼神。她在心里唤了两声捕梦,心知道他是不会答的,眼里酸涩,仿佛是要涌上泪来。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听见了他的声音,捕梦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似地,叹了一声。“镇魂,我还在。”
“捕梦,停手吧。”她小心翼翼地眨着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你会死的。”
捕梦的思维骤然波动,她回头看去,见叶飞廉抢前一步,他手中的枪稳稳指住克雷蒙的额头:“别动。”
克雷蒙早已支持不住火箭筒的重量,脱手将它掉到了地面上,却还勉力支撑着站立的姿态,血水混着雨水淋淋漓漓,在一身雪白的制服上浸出惊心的红,受伤较轻的左手停留在身侧,只差三两寸就够到腰后的枪。
“你非死不可。”叶飞廉的声音颤抖,持枪的手却越发稳健。
克雷蒙的眼睛如夜行兽般在浓霚中闪光,他用染血的手拭去眼睫上的水珠,在面孔上横抹出一道浅淡的红色。“会有人纪念我的……马莫塔西亚的人民爱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我不怕死。”
叶飞廉唇角勾起冷笑。“你的妹妹茱莉安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正在奥地利的一家大学进修音乐。米凯尔的儿子据说患有先天哮喘症,在瑞士疗养,其实那孩子健康得很。你也知道,马莫塔西亚至今还有人死于饥饿。别再说漂亮话了,什么为了马莫塔西亚的人民……你们不过是用象牙来兑换金钱、武器、奢侈品和特权。”
克雷蒙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没有象牙换来的粮食,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叶飞廉也沉默了。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至少,我的父亲,他不该死。”
少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施加压力。克雷蒙无言以对,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等待着力量超过临界点的那个时刻,一颗子弹将他了结。
叶飞廉终于还是没有开枪,不是他不想。如同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抵抗着他手指拉动的力量。他因用力而涨红了脸,却无论如何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自他的思想深处说道:“你不该这样做。”他想要挣扎,但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冻住了,将身躯禁锢在透明的牢笼内。
“放开我!”他嘶声大吼。
克雷蒙的面孔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这个威胁着他的少年显然已不能行动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极快地伸出手去想要夺取叶飞廉的枪,然而镇魂快他一步。她丢开了自己那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枪,从叶飞廉僵直的手指间轻巧地取下了他的枪,重新指向克雷蒙。
那个声音却依然沉静,不急不慢地在叶飞廉的脑海中说道:“你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叶飞廉压低了声调。“他杀了我的父亲,他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那是别人的职责。”那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道。
“你要我眼睁睁放过了他?”少年的嘴唇如孩子般紧紧抿着。
“活下去,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像你父亲一样。这就是纪念他的最好方式。”
少年再度沉默。记忆的河流开始解冻,挟裹着尖锐的冰凌,彻骨寒冷的黑暗水脉开始流动。
父亲是他的英雄。在幼年的记忆中,每隔三五年,父亲便要远行,一去至少数月,回来时总是笑嘻嘻的,又黑又皱的脸庞上一对眼睛灼灼有神,胡子长得像个野蛮人。父亲的职业是拯救人命,无论国界与信仰,他的敌人是战争、灾难与流行病。父亲总是凯旋归来。直到叶飞廉十三岁那年夏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在遥远的非洲,不再回来了。父亲最终还是回来了,装在一个用衣物仔细包裹起来的白瓷小罐子里。
久蓄的泪水在眼眶中引起疼痛,最终沿着少年的面颊淌下,灼热的两行。“别对我说教!”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父亲在离家万里的地方独自死去,我最后见他一面,是在一个骨灰罐里。你没有经历过,你什么也不了解。”
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那个声音终于放弃说服的努力时,它又无声地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个声音顿了顿,变得冷硬,“我不了解?”风速瞬间凌厉起来,割得他脸颊生疼。
镇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感觉得到捕梦的感情起了波动。当你立足的世界是建筑在旁人的意识中,你很难不感受到他的情绪,它包围着你,构成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风云尘埃。空气中的灰雾有如一道道蜿蜒模糊的蛇,听从了某种无声的命令,纷纷贴着地面向克雷蒙的方向逶迤流去。当它们擦过镇魂的脚踝时,她再次感到了那种能够令血管冻结的冰冷。图像、色彩、光与影,无数陌生的回忆和感触穿过她的身体。捕梦说得对,那些灰色的影子,它们不是鬼魂,只是回忆,因为过于痛苦,所以难以消散。这是那些动物的回忆。
它们摄食、嬉戏、日渐成长,在清凉的泥潭里打滚,在非洲草原壮丽的暮色中成群漫步,将新降生的小象围在中间。可是死亡突如其来。它们愤怒地号叫着,想要摆脱子弹的追袭,然而没有成功。它们绝望地倒在带有日照余温的土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和体温急剧流失。人类脏污的靴子和光脚谨慎地走近一些,弯下腰来确认它们究竟死了没有。他们看着它们美丽的长牙,眼里闪烁着贪婪的浊光。
一秒钟内,她仿佛作为一只非洲象,活过了一生。
那些雾气的蛇悄悄游过,在她心里留下了粘腻的痕迹——久违多年的情绪,像是死囚脚上拴着的铁球,是沉重的恐慌。她在意识中急切地呼唤道:“捕梦,不要再——”
无数道雾霭静静聚集到克雷蒙脚下,捕梦竖起右手食指,它们便如真正的毒蛇一般随之昂起了头。
“捕梦,克雷蒙现在没有武装,我有枪,我可以把他捆起来。求你,快点停下,别再这样了。”镇魂咬着唇,痛苦地想道。
一阵和暖的风向她涌来,轻柔掀动发梢,仿若捕梦平日的温煦微笑。“别担心我。”他在她的意识内低语。
就在同时,一条接着一条,雾气的蛇开始无声地钻进克雷蒙的身体。克雷蒙似乎并没有立即觉察,他只是呆立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血污的脸上有惊愕与哀伤的神情掺杂。随着那些灰雾消失在他的身体内,他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解体。沂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在它的身下,翠绿的草地间开始现出斑斑驳驳的钢板。天空像个坏掉的淋浴花洒,晴雨交替;而四周的雾气正一道道地抽离,有如拼图逐片剥落,在雾气与天空的缝隙中,他们可以重新看见货舱的金属构造,与天花板上那一个破甲弹撕出的触目惊心的大洞。
叶飞廉腿上的无形桎梏消失了,他猛然向前迈出一步,可是他的手与躯干还被固定在空中,几乎失去平衡。
克雷蒙的眼球,恍如一对空心的玻璃珠,通透水蓝的颜色中有黯灰烟雾升腾上来,逐渐填充了整个瞳仁与虹膜,使他原先美丽的碧眼最终变得混沌无光。他的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双拳紧握,因紧咬了牙关,颚骨在面颊上凸现出来。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深浓毒厉的痛苦使他的肉体僵直,仿佛一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