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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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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半晌,陈大娘脸色苍白地走进来,手里拿张帖子,拿帖子的手颤抖不停。
  “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乖女,你先看这帖子。”
  董小宛看了帖子,却是金陵有名的霸王朱统锐请她明晚到卞玉京的暖翠阁陪酒。董小宛心想:金陵城的霸王我也会过几个,这朱统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对娘说:“娘,就不过一张帖子,我不去就是了。”
  陈大娘带着哭腔说道:“乖女,你哪里知道这个厉害关系。
  朱统锐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咱们惹他不起。娘背上有三条伤痕就是十年前他砍出来的。老天爷怎么让你也碰上这冤家!”
  董小宛道:“这人这么可恶,明天不去。”
  “不行呀,乖女。我们这样的行户人家惹他不得。金陵城大小官儿都让他五分,我们这种最贱的人,只好任他乱踩了。
  八年前,他还放火烧了旧院的赵西月姑娘的楼房,将赵西月活活烧死。明天无论如何都得去应付应付。”
  董小宛也懂得这世上总有什么是她惹不起的,便答应明天一定去。“好歹是在玉京姐姐那里,我也有个照应。”
  第二天傍晚,董小宛想到自己竟不得不赴这个不想赴的聚会,心里就有气。无奈怕因此给全家带来横祸,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她叫惜惜留在家中,自己独自前往。陈大娘不放心,死活叫她爹跟着去。
  董小宛琢磨晚一点去。扭头看见昨天那两幅画,便想:“哼,先请柳如是姐姐帮我鉴别画的真伪再说。柳姐姐是这方面的行家,再说自己也好久没看见柳姐姐了。”
  马车穿过闹市,董旻坐在前边不安地和那个马夫闲聊。马车又向左一转头,就稳稳当当停在柳如是和钱牧斋的居所“隐园”。董旻先跳下车,然后扶女儿下车。董小宛就叫爹先往暖翠阁去通个信,说自己在钱府有事耽误,要晚去一会儿。
  她心里想:钱牧斋大人好歹也是留都礼部侍郎,在朱统锐那里还有点面子吧。董旻依言先行一步。
  柳如是见了董小宛,高兴得就在院子里搂住她亲了个够。
  钱牧斋端着一盏茶,站在门廓下瞧着这两个美人,心里快活,脸上的笑也意味深长。见她俩人那么亲热,便清清嗓子,示意二人够了。他在灯笼照耀下的身影长长地伸入院子中,柳如是和董小宛牵着手踏着钱牧斋的影子走进厅来。
  柳如是本来就最喜欢古画,何况替别人鉴赏还能显示自己的才能。进了大厅,也不客气就把书案堆着的钱牧斋的书藉、案卷、字幅等物全推到地上。一阵哗哗啦啦的纸响过后,书案上便空了出来。钱牧斋平时就溺爱他这位小老婆,什么都由着柳如是的性子。这时,忙放下茶杯,自己跑去收拾地上的书卷。
  柳如是拿过小宛手中的一幅画卷搁上桌面,解了系绳。董小宛看见她用两只纤纤细手像弹琴一样在画轴上一推,那紫檀木做的画轴便车轮似地朝书案另一端滚去,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就展现在书案之上。
  柳如是绕着书案细细地品赏了一下,又用手指甲轻轻在画角上划了几划,说道:“应该是真品。我想不会错。”
  柳如是这时才仔细欣赏画面:近景画两棵挺拔的松树,其间杂树盘来屈去地点缀,画面显出铮铮骨气。隔岸山峦,用长皴聚点,矾石垒垒,浑厚朴茂。湖上浅汀芦苇,错落萧疏。
  湖山之间点缀一叶扁舟,碧波平远,荡漾苍茫。在整幅画面的苍桑感之下,透出作者一丝天真烂漫之趣。画面布局简洁,画境明静幽寂。柳如是赞道:“好画!”
  董小宛在旁边细看柳如是神色,知道她正激动不已。自己也有了几分得意。
  柳如是品赏完画面,便来看那落款。不看则已,一看则大惊失色。但见款题是:梅花道人戏墨。画角飞白之处作者自题诗云:“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新,只钓鲈鱼不钓名。”分明寄托了自由自在的隐遁避世之情。柳如是侧过身搂住董小宛大声说道:“妹妹好眼力。你知道这画叫什么名字吗?”
  “妹妹学陋识浅,只知这画画得很好,却未知它的底细。
  请姐姐指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洞庭渔隐图》。”
  钱牧斋本来以为市井上买来的画不会有什么珍品,便没上前凑热闹,独自躺在长椅上闲看一本《世说新语》。这时,听到柳如是激动不已的惊叹声,翻身而起,疑心地问道:“真是《洞庭渔隐图》?”
  钱牧斋扔了书,鞋也不穿,几步跑到书案前,将画仔细品味一会儿,然后激动地欠起身大叫道:“果然是前朝吴仲圭的真品。想不到落到小宛姑娘手中,真是天大的福份啊。”
  董小宛喜不自禁。这才了解到这幅画是人间极品。此画的画家是“元朝四家”之一的江南吴仲圭。此人出身贫寒,以卖卜为生,没出名之前,不被人看重。传说他与当时有名的画家盛懋毗邻而居,他的妻子看见盛懋的老婆穿金戴银而自己一贫如洗,便取笑他。他自信地说道:“二十年后不复尔。”
  果然没过几年,他的画名便超过了盛懋,获得绝世美名。
  钱牧斋还在摇头晃脑俯身画面之上,得意之色溢于脸面。
  他说:“好一个隐逸世界。”
  柳如是道:“有种你罢了官过归隐生活。”
  钱牧斋悻悻道:“有这份心就行了嘛。”
  柳如是这时忙叫小宛把另一幅画打开来看看。有了前一幅画的惊喜,柳如是将画摆平,便先看款题。但见字迹遒劲飘逸,刚柔相济。画角写道:“冰花个个圆如玉,羌笛吹它不下来。”
  柳如是禁不住笑了起来。董小宛莫名其妙,瞅瞅柳姐姐,又瞅瞅画面。这是一幅墨梅,画面取巨梅一枝。错落的枝桠,有弓张弩拔之势,充分表现了寒梅怒放的神韵和风骨。千蕊万朵,生机勃露,显出了一种欣欣向荣的韵味。布局以密取胜,但密而不乱、繁而有韵。董小宛知道这是幅好画,却不知柳如是为何笑得如此奇怪。
  柳如是笑得弯下了腰。钱牧斋俯身看画看得入了神,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柳如是笑够了,才气喘嘘嘘地对小宛说:“小宛妹妹前世修了什么功德了,竟让你凭空得来两张绝世妙品。你知不知道这是前朝王冕画的《冰花如玉图》?”
  钱牧斋高兴得手舞足蹈,柳如是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吟诗了。他果然摇头晃脑念了一首诗:“寒水旧洞庭,冰花伴刀枝。婉君情浓处,柳姬知不知?”
  董小宛和柳如是听他诗中写进她俩的名字,都笑吟吟向钱牧斋道了个万福。
  柳如是问道:“多宝斋出价多少?”
  小宛道:“六百两银子。”
  钱牧斋道:“可怜,可怜。那穆老板眼中不识货,想来又是骗了什么公子哥的传家宝。
  这两幅画六千两银子都值得。”
  董小宛当即表示绝世之品不敢独占,那幅《洞庭渔隐图》就送给柳如是。钱牧斋心里喜爱得不得了,但假意推辞。
  董小宛执意相送,柳如是才欢天喜地收了画卷。
  三人赏完画,便坐到厅堂上喝茶。柳如是关心地问道:“听寇白门说李香君要撮合你跟冒辟疆。事情进展如何?见过冒公子吗?”
  “听说他已进了考棚,还未见过。”小宛有些不好意思,“成与不成得靠缘份。”
  钱牧斋道:“冒公子我见过几次。如皋才子,配得上咱们小宛妹妹。”
  柳如是说道:“小宛妹妹是有福之人,年纪轻轻就可以跳出苦海。”
  说到这时,董小宛想起暖翠阁上还有个朱统锐在等她,忙起身告辞。柳如是知道她有应酬,开玩笑道:“不知哪家公子今夜又要消受如此艳福。”
  “屁的个公子,是朱统锐那个龟孙子。”
  钱牧斋一听朱统锐,一下就跳了起来。他和朱统锐共事多年,深知他的狂暴和怪戾。他嘱咐小宛道:“你此去一定要小心。好歹我跟他还有点面子,去晚了,就说在我这儿耽误了,也许还谅解几分。你千万莫使性子。你跟你柳姐姐一样,太刚强了。一定要有耐心,好歹应付了他再说。”
  董小宛点头应允。出了隐园,租了一辆车慢悠悠驶向暖翠阁。夜市上的人已快散尽了。
  朱统锐用拳头将桌面擂鼓似地乱捶一气。“那个该死的贱人,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再不来,老子明天卖了她”陪酒的几位客人和姑娘都不敢搭话,都闷了头假装喝酒。
  朱统锐究竟是什么人呢?
  朱统锐乃大明皇族,建安王的孙子,袭封父亲的爵位为镇国将军。他生来相貌奇丑,从小就遭人厌恶,内心有一股压抑的邪火直到长大成人才发泄出来。小时候,他性格孤僻怪戾,常常照镜子想自己变得好看一些。等到世袭了爵位,他便对美貌者变态地进行报复。他那个贴身家将吴荣,便是被他在脸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刀疤。董小宛昨天看见的刀疤脸就是吴荣。这金陵留都没人不怕他。秦淮河上不知多少女人受了他的残酷虐待。
  他刚袭了爵位的第二天,听说东门外有个算命先生是个神算子,便叫家人上街抓了一个人回来,剥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假装成穷人去求卦。那算命者却认得他,便不露声色,假装掐指一算,忽然就俯在地上不停地叩头。朱统锐问:“这是何故?”算命者道:“先生天人异相。小人先拜过了。”朱统锐心里高兴,便问:“怎么个异相法?”算命者道:“先生是二十八宿中奎木狼星下凡,乃天生贵人。”朱统锐乐得当场要赏他二百两银子。算命人却假意说:“贵人贵物,小人不敢领赏。”
  朱统锐见白花花的银子竟使不出去,不禁大怒,将算命人一脚踢飞两颗门牙,强令他收下二百两银子,然后扬长而去。算命者见他走远,吐了口血水道:“两颗门牙换两百两银子,值得!值得!”从那以后,朱统锐觉得自己就是奎木狼星宿,反为自己的丑脸而得意。
  昨天朱统锐忽然心血来潮,要挑个地方摆阔。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暖翠阁,便下帖子请了忻城伯赵之龙、诚意伯刘孔昭,中山王裔徐青主,兵部闲职杨龙友,旧院名妓冠白门和郑妥娘,加上暖翠阁的卞玉京。这几人不敢怠慢,早早就赶来应陪,唯独董小宛迟迟不来。朱统锐从没等过什么人,这时又多喝了几杯,怒火烧得更旺,旁边的人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滚烫的微臭的气息。
  朱统锐抓起桌上的碗和盘朝地上摔。他刚摔到第七只碗,瞥见碗底画有一个美人头,便细细端详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容,又伸出舌头像乞丐舔碗底的油珠似的去舔碗底的美人。旁边的郑妥娘忍得了恶气,但此刻却忍不住恶心,她“啊”的一下当场就呕吐起来,刚吃下去的鱼啊虾啊酒啊全飞溅到地上。
  朱统锐放下碗,盯着郑妥娘,眼珠骨碌碌直转。众人都吓得索索直抖,不知道他要发出什么邪火来。谁知朱统锐忽然一笑道:“吐得好,吐得好。哈哈哈,老子也想吐了。”
  只见朱统锐口一张,一股白生生的秽物便飞溅而出,全洒在酒席上。席上众人本就无法忍受,此刻万分恶心之下全都“哇哇哇”地呕吐起来。暖翠阁充满了秽物的恶臭。
  朱统锐乐得哈哈大笑。寇白门看见一张怪物的脸:嘴像猴子,鼻子像猪,眼睛一只像耗子,另一只像青蛙,笑容像马在哭。朱统锐大声吼叫:“吐、吐、吐,吐完了重新开席,吃完了大家再吐。吃了吐,吐了吃,好玩极了。哈哈哈,老子好开心。”
  大家吐得不能再吐之后,暖翠阁帮闲之人全来帮忙收拾。
  众人都跑到走廊上去透气,只剩朱统锐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朝天花板像疯子一样地笑个不停:“哈哈哈哈”
  暖翠阁几位帮闲的都是清除废物的好手,没多长时间,楼厅里又变得窗明几净,让人觉得比刚来时还要干净些。众人都在心里叹着气:“怎么这样倒楣地被这个星宿看中了。”但都不敢怒形于色,便又陆陆续续坐到刚才的位子上。
  朱统锐看着干净的桌面,忽然不笑了。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依次将座中诸人打量了一番。众人顿觉如芒在背。
  就在这时,董小宛强作欢颜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看见桌上除了几杯茶之外没有酒菜,心里就意识到糟了,大概是还没开席吧。朱统锐看着她走到面前道了万福,便说道:“你就是那个叫董小宛的贱人?果然长得美。老子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董小宛刚要搭话,朱统锐猛地一拍桌子,人也站到椅子上去了,他居高临下地吼道:
  “给老子拿下这个贱人。”旁边几个家将一拥而上,拿住董小宛,有人趁机在这个平时无缘亲近的美人身上乱摸。董小宛吓得连挣扎的一丝力气都没有。
  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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