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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董小宛和方惟仪天亮才踩着露水回来,远远就看见妙端站在庵门前焦急地徘徊。妙端看见她俩才松了口气。
她告诉她俩,据附近的猎户说黄山近日有狼的踪迹,她耽心极了。这时是九月,九月是月华草最丰美的季节,方惟仪不肯放过大好时光,第二天又和董小宛去采药,妙端劝阻道:“当心碰到狼。”方惟仪只是不信,这黄山何时有过狼呢?
但是,妙端师太不幸言中,董小宛和方惟仪真的遇到了狼。这在董小宛的一生中留下了关于恐怖的最深刻的记忆。
当时,天空飘着几朵淡淡的积雨云,方惟仪出门前就带了伞,她深信自己对天气的感觉。她俩运气不错,在如水的月光下发现了大片茁壮的月华草,它们正伸长腰肢向天空乞求着月光的抚慰,像饥渴中的妙龄女子。时近午夜,二人便已采满了两个竹篓。方惟仪看见天空中已没有了云,叹了口气,觉得伞拿在手中真是个小小的负担,却没想就是这伞救了她俩的命。
她俩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这条路从峭壁上凿打出来,只有进和退的选择,就在这峭壁的中段上,她俩同时看见一条狼,同时惊叫了一声:“妈呀!”
那条狼蹲在路口上,皮毛闪着灰色的光。眼窝的阴影之中一对绿茵茵的眼睛饥饿、性急而又野蛮,尾巴扫得它身后的碎石不停地滚落深渊之中。董小宛和方惟仪瑟瑟颤栗,但还没失去理智。
狼嗅到食物的气息,忙欠起身,惬意地扭扭脖子,长长的舌头在尖利的牙齿上卷来卷去。它凭直觉知道碰上了软弱的对手,充满了猎取她们的自信。它缓缓迈开步子朝她俩踱过来,仿佛要慢慢欣赏她俩的恐慌似的。
董小宛和方惟仪心惊胆战地朝后退。方惟仪全身哆嗦,不慎踩动一块松松的石头,一下摔倒在地,石头滚落深渊,很久才传来一声闷响,在宁静的夜中更令人心惊。狼加快了步子。董小宛似乎看到了它嘴角有一丝笑意。方惟仪已经瘫软得站不起来。情急之下,董小宛撑开了油纸伞,“嘭”的一声,在人与狼之间隔了一道屏障。董小宛顺着伞沿,看见狼怔怔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盯视着突然挡在眼前的古怪物体。它禁不住抖了抖身子,将头摇晃一阵,董小宛看见它的耳朵变成了两撮懂得倾听的毛。它停了摇头,瞪眼瞧着这古怪物体,依旧没搞懂这是什么东西。
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时光正一点点在流逝。月亮坠下西山,山路上暗淡下来,只有狼的双眼在闪闪发光天也快亮了
终于,饥饿感战胜了恐惧感,狼放弃等待的策略,身子一弓,扑了上来。董小宛已经习惯了黑暗,看得分明,慌忙用伞拼命去抵挡,却哪里抵得住,只听得哗啦一声油纸撕裂声中,一股野性的压力猛冲到她的手上,她跌倒在地上,看见张大的狼嘴正在眼前,她绝望地用伞朝悬崖下用力一扫。伏在破碎的伞面上的狼站立不稳,顺势就偏向了悬崖,一阵哗哗的沙石滚动声中,董小宛手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深渊中传来狼的长嗥之声,凄厉而绝望。良久,深渊中传来重重的摔击声
董小宛瘫软在方惟仪身边,俩人恐惧地依偎在一起,她俩长久地凝视着深渊,发觉深渊也在凝视着自己。
过了很久,董小宛回想当时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在离开黄山的头几天,她填了一生中唯一一首关于恐惧的词,可惜她当场烧掉了,连灰烬都没留。
方惟仪眼见十月的秋风吹红了枫叶,而红枫叶中的董小宛却面露忧色,她担心董小宛可能要离开自己,每日躲在禅房中为她卜卦,然而卦卦大吉,便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她多么希望这个如女儿般的人留在身边和自己相依为命啊!
董小宛却真的动了思乡之情,为了牢记黄山的优美风光,她整日在山峰云海留连,仿佛要将那一草一木都浓缩在自己身上,伴自己一生。
当董小宛正式向方惟仪和妙端告别时,方惟仪因为突然失了依靠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也是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多年没哭过了。于是,越哭越痛快,谁也劝阻不了,妙端也跟着哭。董小宛和陈大娘乘了马车消失在她俩的视野中,她俩更加放肆地相对而哭,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觉得哭比笑还要舒服。
方惟仪并没哭昏头,董小宛敲响歙县首富王成道的宅门时,手里正拿着她写的一封信。她料定董小宛母女到达歙县时必定已是黄昏,便叫她俩去王成道家投宿,王成道是卧云庵最大的施主。于是,王府的管家将她俩迎进门时,那庭院中的菊花已在暮霭的掩饰之中变成东一堆西一堆的斑驳花影了。
王成道眼见仙女飘进了自家宅院,连阴暗的墙角都感应了她的光辉,激动不已,拿信的手兀自哆嗦不止,信纸微微发出声响。想不到他王成道敬佛的诚心也有如此美丽的报答,他读着信时已经幻想着这位美丽绝伦的秦淮名妓同床共枕的美妙情景。
他安排董小宛母女在厢房里歇下,令管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自己溜到后院打发老婆和两个小妾当晚回了娘家,又叫几个仆人把卧室妆扮得像新房一般。这才欢天喜地亲自举着一棵松明到地窖中取出一坛陈年的三鞭酒,他要借酒壮壮阳气。
一阵忙乎之后,在厅堂中摆了酒席,请董小宛母女席上坐定。王成道看见桌上有炖的牛鞭枸杞汤,朝管家点点头,管家诡秘地一笑。董小宛却不识此物,便问他是何物,他说是巨螺。
待酒席散了,已是三更时分,董小宛和陈大娘回了厢房,正待安歇,王成道喜滋滋地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朝董小宛鞠了一躬。
“王老爷,”董小宛诧异道:“这是何故?”
“我久闻秦淮风韵,未曾得试,今日小姐光临寒舍,我
我我”王成道欲言又止,陈大娘再三追问,他才吱吱唔唔地将自己想与董小宛共枕一宵的意思说了出来,并一再申明这是他多年的宿愿。
董小宛慌忙解释自己早就杜门谢客,要为冒公子守护清白,万万不可为之,请王老爷慈悲见谅。
王成道如遭雷击般愣在那里。原来妓女也不是有钱就弄得来的。他痛苦极了,将头朝墙上碰,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待会药力发作,我找谁发泄嘛!哎呀!我好倒楣,偏偏老婆又被打发回了娘家,怎么办?怎么办?”
长夜漫漫,董小宛泪湿了枕巾。
此刻,董小宛凝神着窗外茫茫的夜色,也凝视着凄凉的半轮月亮。而离她千里之外的庐州的天空中依然悬挂着同样的半轮月亮,月亮冰凉的光辉照耀着史可法将军那威武连绵的浩荡军营,营中高悬的串串灯笼相互呼应,令人想起甜蜜的糖葫芦。昏暗的灯影之下除了一队巡夜的哨骑之外,每座紧绷绷的军帐中早已鼾声如雷。仿佛睡眠中敲响的军鼓,激励着将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梦的宽阔沙场。中军大帐朝左数过去第七座帐篷却依旧点着灯,在黑夜中格外地亮堂。
冒辟疆和陈君悦正在帐中开怀对饮。原来,陈君悦在黄河渡口别了冒辟疆之后,和一枝梅龙兰游玩了几处名山大川,龙兰便独自远游天山去了。陈君悦内心的豪情壮志被激发而出,终于无法忍受在家中的平庸生活,打点行装来投史可法。
他的老婆想要阻挡,陈君悦拍案大怒道:“为人妻子本应鼓励夫君奔前程,岂能为了儿女情长,让夫君平庸一生而毫无作为呢?堂堂大丈夫岂能安心做村野匹夫。若再阻拦,老子把你休了。”
陈君悦提了一根齐眉短棍,到了庐州,却不去接军堂登记注册,径直走到中军帐前,嚷着要见史大人。值日官大怒,喝骂道:“村野匹夫怎敢咆哮军营?左右来人,给我拿下。”几员军士便扑向陈君悦。陈君悦早有防备,挥棍就打。中军帐前好一阵热闹。史可法当时正在帐中批阅校尉们呈上的军情通报,听得帐外喧哗,眉头一皱,步出帐来,但见一名壮士和十几名护卫械斗正酣。史可法看那身手不凡的壮士并无伤军中卫士之心,便知他来意。就在帐前大喝:“住手!”众人慌忙住手,陈君悦心知站在帐前那个威严的军官必是史可法,忙丢了棍,跪倒在地,请史大人谢罪,并表明自己投军的诚意。史大人问他何不去投军堂,陈君悦说自信自己是将才,不甘心列入兵行。史大人大加赏识,请他入帐考了些兵法,皆对答如流,当场授他一个校佐之职,不久,乃受命去宁波催粮。待他完成任务回帐交令时,惊喜地看见冒辟疆坐在史可法身边。兄弟相逢,自然欢乐难以言说,每日没事便聚在一起议论英雄业绩。
史可法有心提拔冒辟疆。冒辟疆即坚持要从科举入官。史大人也不便勉强,但私下却让陈君悦前去游说,希望他留在军中任职。
此刻,两人谈笑至兴头上,陈君悦忽然问冒辟疆何不留在军中,兄弟俩携手共创业绩。冒辟疆放下酒杯,默默站起身来,踱到帐门边,仰首看着那半轮清凉的月亮,他的衣衫被夜风轻轻吹拂。陈君悦从他的背影看到了一颗高傲的心和自负。
冒辟疆悠然问道:“一个人连好的前程都不要,他要干什么呢?”
陈君悦知他自有心,所以默然不答。
在他心中,他早已踏上了回如皋的归程。
冒辟疆辞了史大人,在江边和陈君悦挥泪而别,搭了运粮的军船渡过长江。这天,江上大雾迷漫,朦胧中看见一条客船,船头上有位女人有点像董小宛,不觉勾动了心事: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是不是嫁了别人?冒辟疆喟然长叹,下了决心,无论她嫁没嫁人,明年春天一定要会上一面,这揪心裂肺的不了情啊!
其实,那条船上的女人正是从黄山归来的董小宛,她也瞥见军船上那个公子很像冒辟疆,一下勾动了相思之苦,不觉泪如泉涌。陈大娘在舱中瞥见,忙扶她进舱中坐下,她用丝绢擦干泪,忧郁地取出自己那本《花影词集》,厚厚的一本只有几页未写了,便叫娘取出笔砚,就在冰凉的江风中苦苦地思虑着填下一首《青玉案·归乡道中思良人》:
秋波暗渡雁无栖,人相惟,泪不息。
盈盈枯枝伴孤篱,萧索庭院,横江舟苦,憔悴菊花里。
白雾幽梦江中起,花落尽,可怜泪湿衣,无奈游魂随风去,拣得相思,迎得公子,夜半剪君须。
路上非一日,到了苏州,已是半夜,母女俩悄无声息回到家中。惜惜、单妈、董旻迎她俩进了屋。多久不见,一家五个人相拥而哭。特别是惜惜,哭得死去活来,等她不哭了,才发现众人早就收泪,都含笑望着自己。
为了不惊动苏州的浪子,母女都躲在家中,不露面,只有沙玉芳和沙九畹知道她俩已回了家。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冬天有雪,令董小宛欢喜了一阵子,仿佛转眼间就过了除夕,随之又过了元宵。爆竹的硝烟在空中滞留了很久,因而延长了所有人的喜气。
董小宛的安宁生活却没能延长,元宵节后第七天,她在阁楼窗前痴痴地想着冒辟疆,被一个眼力极好的无聊浪子看见,他正好没处找酒钱,当即大喜,飞也似的跑上来凤阁,向正在狂饮的霍华和窦虎报告这一惊人发现。两个恶霸大喜,当即决定明天就去抢董小宛,那人也趁机痛饮了美酒。事也凑巧,沙九畹当时也在酒楼的另一桌陪几位官员饮酒,闻得两个恶棍们的歹毒之言,便借机溜走,赶到半塘,告之紧急之情,可怜董小宛,只得连夜和娘一起又跑到杭州避灾,家中银两匮乏,已经欠了三百两债,无奈只得再借五十两以作远游之资。
天下乌鸦一般黑。早就有文人感叹:“从来就未见世人好德如好色一样齐心而又有共识。”董小宛在杭州也只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刚刚逃脱苏州恶人的手心,却又陷入了杭州恶人的罗网。
这天,母女俩在雷峰塔转了又转,想象着千年白蛇缠住塔身的样子,蛇头依拱着塔尖,董小宛朝塔尖望去,只看见悠悠的青天,春天正迈开大步赶着一群候鸟朝北方飞去,在她的思绪之中,冒辟疆就是她要报答的牧童。
母女俩又到西湖里荡舟,波光粼粼辉映着天空和游人。游人因春而添喜气,更加容光焕发,董小宛亦更显得光彩照人,当她弃了舟楫,登上湖心亭时,亭中本来嘈杂的游人们忽然静了下来,人们谈话都降低了音量,纷纷侧目惊叹天下竟有如此佳人。董小宛并未理睬,径直踱步到茶舍中的一张临窗桌旁坐下叫茶。
从窗口望出去,依旧是早春晴朗的天气,看来春雨还在远方孕育,天还不会突然变坏。但董小宛身处的环境却发生了变化。
一位提架鸟笼的刁滑公子在四个家奴簇拥下闯进亭来。
这个刁滑公子姓崔名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