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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焦点最初集中在那个不曾谋面的女人身上,这个阿飘既然可以在两个巨宦之间做干女和小老婆,想必是一位异常美貌的妇人。冒辟疆怎么也会与这样的女人有深厚之交呢?
她如此倾心相救,其交情非同寻常。想到这些,董小宛就有点吃醋,傲气使她将焦点从阿飘身上移开,她一定要靠自己的办法来解决。怎样解决呢?唯一的办法便是越狱。她从冒辟疆所处环境细节开始想起,最后将焦点集中到挑书进去的箩筐上,智慧像一道急切的闪电划破了长空,闪电又变成剪刀,唰唰唰剪去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最后只呈现了一只箩筐,金光灿烂的箩筐盛满了希望。
为了明显地看见白天的来临,她叫惜惜去找店主灭掉所有的灯。她自己先灭了灯。店主本已睡下,此刻一边灭灯一边嘀咕:“真是活见鬼,一会叫点,一会叫灭。古怪!古怪!”
鸟儿天上鸣一下,又地上鸣一下。然后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鸟鸣时,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来茗烟,茗烟心里不太痛快,他还没睡够。又不便抱怨,一只手用劲在脸颊上搓着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证明昨夜的所有设想,萝筐是个关键。茗烟听说是去核实一下箩筐的大小,便抱怨起来。董小宛严厉地说:“别说吃早饭,查证不了,永远莫回来!”茗烟听说如此严重,再不敢多嘴,打马直奔南京城。
董小宛始终在数着店里的一架滴漏,时光过得真慢,午时三刻,茗烟回来了,为了防止自己说不清箩筐的大小,他特意买了一只相同的箩筐。
李元旦也不知箩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试着钻缩进箩筐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钻进去。他站起来的一刹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了多少。他大声叫好,董小宛满意地笑了。
接连几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细心地推敲了整个行动计划的细节,李元旦亲自进城去考察了三次地形,一切显得万无一失,她才叫来惜惜和茗烟,告诉了他俩营救的计划。茗烟赞叹道:“夫人真是聪明绝顶。”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现在不是奉承之时。回头到你家公子面前去说。”董小宛又给他们派了任务,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过了几天,所有环节都已打通,杨龙友甚至收买了一名狱吏作内应,一次营救行动正式展开了。
冒辟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着,牢中定量分配的饮食总是吃不饱又饿不死。现在书籍也不能给他安慰了。他刚刚发现原来书只有几本可以读,其他都不屑一读,按照这样的现点,那一箩筐书只有《孟东野集》值得一读。他很沮丧。如果不是昨天杨龙友悄悄告诉他越狱的计划,此刻他将不知如何度过了。
挑书人担着一对空箩筐悠哉悠哉的走过三道防备森严的院门,他挑中这个时刻,是因为狱吏们都急着换防回家吃饭,放松了警戒,加之这是留都最牢固的监狱,也许连鸟儿都难以飞越。看见挑书人,冒辟疆免不了心里一阵紧张,他将要经历生死攸关的历险。
两个狱吏跟着挑书人走进来,他们说要监督,挑书人极明白事理,知道他们是想敲诈几枚小钱,便给他们每人二钱银子,说兵部尚书的夫人有话捎给冒公子,二位请给点方便,两小狱吏得了钱,自去站在门外等着。
冒辟疆和挑书人交换一下眼色,立刻行动起来。先把部分书弄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像睡了一个人似的,伪装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来。然后冒辟疆钻缩进一只箩筐,上面盖满书,剩下的书全装进另一只筐。
挑书人心里也紧张,担起担子朝外走时忍不住哼着歌。狱吏锁了牢门,朝里看看,冒公子已经睡在床上了。狱吏嘀咕道:“他妈的,快吃饭了还睡。”
第一道院门顺利通过。第二道院门却遇到麻烦。一个年轻狱吏突发奇想,要挑几本书带回家去看,挑书人急道:“这是府上的藏书,一本都少不得。”
年轻狱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几个女人都没人问,少几本书还露馅,老子不信。”
挑书人骂道:“放屁。你小子杀猪匠穿长衫——装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认得几个?”
年轻狱吏有点冒火,索性伸手去抢,一位中年狱吏慌忙挡住他道:“别动手,冷静点,你什么时候又想看书呢?”
“我听人说书里有什么西厢、东厢之类的好故事,骚得够味。”
挑书人一跺脚道:“你不早说,原来想看这种书。其实书也没什么好看,明儿挑书来,送你几张《春宫图》。”
旁边的狱吏们都嚷道:“多带几张来,咱们也瞧瞧。”
年轻狱吏道:“明天一定带来?”
“当然,明儿挑一担书来,谁叫你关了一位了不得的书呆子。”
中年狱吏本来受了杨龙友的钱,眼见危险已过,忙推着他朝外走,边走边说:“快回家吃饭去,别让你老婆等急了。”
挑书人顺势过了第二道门,远远看到第三道门,中年狱吏便大声说道:“兄弟们,明儿早点来,这位爷给咱们送‘春宫图’看。”
“老家伙,要最好看的。”众狱吏都说道。
“当然,当然。”挑书人满口答应。还说:“不好看斩我的脑袋。”
于是出了第三道门,已经到了大街上,中年狱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书人转进一条小巷,便飞奔起来,然后又转进一条小巷。李元旦和茗烟提着刀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辆马车。
担刚放下,茗烟叫声公子,冒辟疆知道脱了虎口,从箩筐猛然站起,救命的书哗啦哗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车上去,茗烟扔给此刻已瘫软在墙角的挑书人一袋银子,也跟进车里,大车轰隆轰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脱去囚衣换上备好的长衫。茗烟开口便道:“咱们夫人真是神人。”
且说那挑书人稍息一会,知道出了这种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当场逃走他乡。那担书如废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远远地守着那些书,到黄昏时确信没人来要,便兴高采烈起来,她感谢观音菩萨显灵,让她八十岁上终于拾到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但她高兴得太早。三个狱吏厉鬼般转过墙角,怒气冲冲地踢了几脚,箩筐翻了几个跟头,原来开饭时,他们发现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将书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见到手的财物被人抢走,伤心得捶胸顿足大骂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辆车飞奔在回如皋的路上,俩人经过这番风雨有千言万语需要叙说,最忧伤的话都会引来一阵笑语,人们就是这样遗忘过去的。随着话题的牵动,董小宛觉得阿飘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中,不吐出来就不舒服。即使她担心会破坏甜蜜的气氛,依旧无可遏制地说了出来。冒辟疆怔了怔,便说起当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没什么深交。董小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的一片心,心里释然,但故意逗他说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气愤地说道:“我跟她根本就没有肌肤之亲,你实在要错怪我就错怪吧。”董小宛见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么,他觉得她透过车窗看见自己出了点丑才发笑的,便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行装,胯下的马跑得很快,而车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碍视听的,他咬着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样神秘、兴奋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飘得知冒辟疆越狱而去,便陷入了庆幸和惆怅的双重境地。庆幸的是他获得了自由,惆怅的是他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远去了,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她曾经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时无论怎么说她都比身陷牢笼的冒辟疆过得好一点,现在他脱险了,使她一夜之间就发觉自己像在牢狱中。这些天井、屋瓦、楼台、树木、花草、高墙、器皿、布匹、门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远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为走到街上会好一些,但事与愿违,城墙、旗帜、集市、军营、金钱构成了更大的牢狱,把她推入了更加细小卑微且无所适从之地。她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多年贵族生活培养而成的傲气荡然无存。她甚至没有身边的丫环们自由。
此刻,她站在回廊边上,看着盛夏之中开得繁茂的花丛,发出一阵阵冷笑。既然冒辟疆已经脱险,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阿飘的视野中,他深深沉入对阿飘梦幻般的热恋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样,他的衣着越来越干净,每天都要认真地修脸和绾好头巾。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脸干净得像尸体,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寿衣。
午时的庭院中寂静无边,炎热把人们驱赶进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飘面前,觉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阿飘从来不让他午时来。阿飘眩目的美使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阿飘也变模糊了。
阿飘觉得他令人难受,便转过身去,两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后。
阿飘说:“你真的愿为我做任何事?”
“当然。夫人,我可以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张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齿漆黑,舌头干枯。
阿飘猛然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说道:“现在就死。”管家看见她的太阳穴上蓝幽幽的脉络暴胀而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阳光垂直照下来,人的阴影萎缩了,像一只灰色的兔子,阿飘低垂着眼帘,没看见兔子跳动,也没听见人的脚步声,只听见无边无际的蝉鸣声。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经走开。
她突然听到椅子的咔嚓声,抬起头来,看见管家站在椅子上,头上是门厅上粗壮的栋梁。他笔直地站着,脸上布满虔诚,微风吹动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摆。阿飘看着他,一声未发出的叹息在腹中回荡。他站在死的边缘。
他开始解裤带,阿飘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缠了几圈,也知道它很结实,接着,他的裤子垮下来,在足踝处瘫软成一堆。他把裤带朝上扔去,轻飘飘的,宛若歌妓手中优美的长笛,越过横梁,然后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个活结。刚好悬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脸被打了结,然后弯腰提起裤子。再把头伸进活结。他调整站姿,双手紧紧抓紧裤子,确信自己不会松手,他对阿飘说:“咱们到阎王面前去讲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开始了挣扎,阿飘赶紧扭转身,对着窗台沉默着。良久,她才回过头来,管家已经死了,尸体吊在空中微微荡动,吐出长长的舌头,看气色好像没死。
第二十章 惜惜嫁鲁王
历险的兴奋渐渐消退,如皋的秋天来临。冒辟疆也冷静了,他开始仔细推敲越狱的每个环节,觉得每个环节都不可能,都是冒险,都是巧合,都像梦。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呢?一连串巧合的环节推演出近似完美的传奇,可它的环环相扣而又漏洞百出,风都可以吹断它的联系。太神秘了。现在想起来,只有在狱中挨打是真实的。
现在的生活多了一些担忧,他总是梦见南京方面有人来追捕他,这种反复的折磨,使他养成了深居简出的习惯,深居简出又使他常常陷入冥想。命运变得越来越神秘,他猜测还有某种重大的担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南京的脱险完全是天意的安排,每个人在这件事上都受到一只神秘的手的驱使,就像棋子一样走到该走的位置,所以越狱获得了成功,他把那只神秘的手指定为命运。
董小宛听到他的这些想法,忍不住笑了,总觉得男人一旦遭遇了重大事件都会变成另一个人。乐观的会变得悲观,灰心的会变得振作。但是不久,连董小宛也感到一些奇异的想法困扰着自己,命运再次让他俩走到条思路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完成某件事似的,总之,一股力量正卷过来,不是他和她能抵抗的力量。
夫妻俩身居水绘园,读书论画,研究金石古玩。董小宛这段时期写了不少诗词,她自己将它汇编成一册,题写为《闲云散谈集》,都是吟月咏花之类感伤作品,偶而也露出对危难时局的忧惧。也正是这时候,她开始将历代妇女的贞节故事收集起来,准备编一部关于爱与贞洁相矛盾的书。
转眼到了冬天,下起了雪,第一场雪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冒辟疆、董小宛、苏元芳、惜惜、李元旦相约在水绘园赏雪。
特意在亭子里设了火炉,煮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