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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非常浓,整个世界在方圆五十、六十英尺之外就完全消失了。如果今天天气与前三天没大差别,那么太阳将会在大概两个小时后升起,像个惨白的圆圈一样挂在天上。九点半左右雾气就会散去,温度升高。杰克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他的旅伴们(他还不太敢把他们称做朋友,至少现在还不敢)仍缩在兽皮毯下熟睡——罗兰靠得最近,埃蒂和苏珊娜睡在营火的另一边。营火现在已经熄灭。
他的注意力又转向刚刚弄醒他的那头动物。它看上去就像浣熊与旱獭杂交的品种,还带一点达克斯猎狗的血统。
“你好啊,小男孩儿?”杰克轻声打招呼。
“奥伊①!『注:由于貉獭会鹦鹉学舌,这里杰克说“小男孩儿”(boy),这头貉獭就模仿了最后一个音节“奥伊”(Oy)。后来杰克就给它起名为“奥伊”。』”貉獭迅速回答,仍旧警惕地看着杰克。它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几乎像是犬吠,又像是一个得了感冒哑了嗓子的英国足球运动员。
杰克惊讶地后退一步。貉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迅速后退了好几步,仿佛要逃跑,但是最后还是站住了。它的后腿更卖力地前摇后摆,金黑的大眼睛继续紧张地盯着杰克,拱嘴上的胡须微微轻颤。
“这东西能记人。”一个声音在杰克肩膀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罗兰正蹲在他背后,胳膊肘抵在大腿上,两只手在膝盖间荡来荡去。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头动物,显示出的兴趣比对杰克手表的更强烈。
“它是什么?”杰克轻声问。他也被深深吸引,可不想把它吓走。“它的眼睛真美!”
“貉獭。”罗兰回答。
“獭!”这头动物冷不丁冒出这个字,然后又向后缩了一步。
“它会说话!”
“并不完全是这样。貉獭只能重复它们听到的话——或者曾经能够。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再听到过它们鹦鹉学舌了。这头看上去快饿扁了,它也许是过来寻食的。”
“它刚刚还在舔我的脸呢。我能喂它点儿吃的吗?”
“如果你喂了它,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东西了,”罗兰回答。说完他微微一笑着打了个响指。“嗨!比利②!『注:比利(Billy)是貉獭(billy…bumbler)的简称,有时它也被称为bumbler。貉獭在模仿时会去掉第一个辅音,只叫出后面的音节。』”
貉獭试图模仿出打响指的声音,就像用舌头点了一下上腭,发出咯的一声,然后它沙哑地叫道:“唉!伊利!”现在它毛茸茸的后腿摇摆得更加欢快。
“去,喂它点儿吃的。我记得以前一个马夫说过,一头好貉獭会带来好运气。这头看上去不错。”
“对,”杰克赞同地说。“它的确看上去不错。”
“以前它们是被驯化的,每个领地的城堡或庄园周围都会有半打貉獭在附近。它们没什么大用,但是可以逗小孩儿、捉老鼠。而且它们挺忠诚——至少在以前——尽管我还从没听过貉獭能和狗一样忠诚。野生貉獭专找腐肉吃。没什么危险,但可以让人非常头疼。”
“疼!”貉獭叫出声,眼珠子仍旧骨碌碌地在杰克和枪侠之间转来转去,眼神难掩焦虑。
杰克慢慢伸手摸他的书包,生怕吓着它,掏出了一块吃剩的煎饼。他把煎饼向貉獭扔过去,貉獭惊吓地向后一缩,转过身露出螺旋状毛茸茸的尾巴,嘴里还轻轻发出孩子一般的哼声。杰克以为它会逃跑,但它只是停下脚步,疑惑地扭过头向回望望。
“来吧,”杰克说。“吃吧,小男孩儿。”
“奥伊。”貉獭喃喃模仿,但是一动不动。
“别着急,”罗兰说。“它会过来的,我猜。”
貉獭身子前倾,露出非常优雅的长脖子,皱起细瘦的黑鼻头嗅了嗅食物。终于,它趔趄地奔了过来,杰克发现它有些瘸。貉獭又嗅了嗅煎饼,然后伸出前爪把包裹鹿肉的树叶剥下来,整个动作非常灵巧轻柔,同时还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庄重。等树叶全剥开,貉獭一口把鹿肉吞下去,然后抬起眼看着杰克。“奥伊!”它叫了一声。杰克哈哈笑了起来,它又向后一缩。
“这头貉獭皮包骨头。”埃蒂在他们身后睡眼惺忪地说道。貉獭一听见他的声音,倏地转身逃跑,消失在雾气中。
“你把它吓跑了!”杰克责怪道。
“天啊,对不起,”埃蒂伸手耙了耙乱蓬蓬的头发,回答道。“如果我早知道它是你亲近的好朋友,杰克,我一定会给它带来一块该死的咖啡蛋糕。”
罗兰轻轻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它会回来的。”
“你肯定?”
“只要它没死,肯定会的。我们喂它吃的了,不是吗?”
杰克还没来得及回答,隆隆鼓点又响了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听到这鼓声了:从远处城市的方向传来的微弱单调的击打声,前两次都是在下午近黄昏时响起。现在鼓点更加清晰,但是同样令人困惑。杰克非常讨厌这个声音,它就好像一颗巨大的动物心脏藏在晨雾织成的厚毯深处,怦怦跳动。
“你还是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吗,罗兰?”苏珊娜问。她已经套上宽松外套,头发束在了脑后,正叠着埃蒂和她晚上盖的毯子。
“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多么令人安慰的回答哦。”埃蒂酸溜溜地说。
罗兰站起身。“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2
一个小时后,雾气开始散去。他们轮流推着苏珊娜的轮椅。轮椅费力颠簸在埋着又大又粗鹅卵石的路上。快到中午时,天空放晴,云雾散尽,气温也随之升高,远方城市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在杰克看来,这幅景象与纽约的远景并无大差别,尽管他觉得眼前城市的建筑也许没有纽约的那么高。即使这个地方也已经如同罗兰世界的其它地方一样坍塌成废墟,起码从这里还看不出。和埃蒂一样,杰克心中也暗暗升起希望,希望那里有人能提供帮助……或者至少能招待他们一顿美味佳肴。
宽阔的寄河在他们左边三、四十里处奔腾流过,一群群飞鸟在寄河上空盘旋,时不时收起双翅,一猛子扎进河里,估计什么鱼又成了它们的猎物。大道与寄河逐渐越靠越近,尽管现在交界点太远,肉眼还看不见。
前方出现更多房屋,大多看上去像是农庄,但仍旧一派荒芜景象。其中一些已经倒塌,但更像是因为年久失修而不是被外力摧毁。这点更加坚定了埃蒂和杰克各自暗藏的希望——只不过他俩谁都没敢说出口,生怕招来他人嘲笑。平原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牲畜正在吃草,它们都远离大道,偶尔必须穿过大道时,都像害怕车流的孩子似的迅速飞奔穿过。那些牲畜在杰克看来像是野牛……只不过他发现有些长着两个头。他向枪侠提出他的疑惑,罗兰点点头。
“变异种。”
“就像山脚下的那些吗?”杰克听见恐惧从自己声音中泄露出来,心里明白枪侠肯定也已听出来,可他就是无法掩饰。他对坐在手摇车上的那段噩梦般的旅途仍旧记忆犹新。
“我想这里的突变株正在慢慢消除,但是我们在山脚下碰到的那些还在越变越糟糕。”
“那么那里呢?”杰克指向远处的城市。“那里会不会有变种怪物,或者——”他发现自己差点儿脱口说出暗藏的希望。
罗兰耸耸肩。“我不知道,杰克。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告诉你。”
他们经过一幢空房——几乎肯定是一间农舍——而且部分已经烧毁。但是也可能是被闪电击中的,杰克暗想。这时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找个合理解释,抑或只是在自欺欺人?
罗兰大概读出了他的心思,伸臂环抱住杰克的肩膀。“不要尝试去猜测,没用的,杰克,”他说。“这里的一切很久以前就发生了,”他指着前面。“那里原来可能是畜栏,现在不过是插在草地上的几根木桩而已。”
“世界已经转换了,是吗?”
罗兰点点头。
“那人呢?你觉得他们还进不进城?”
“有些可能还进,”罗兰回答。“有些还在附近。”
“什么?”苏珊娜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盯着罗兰。
罗兰点点头。“过去两天我们一直在被监视。虽然这些建筑里没有住着很多人,但还住着一些。等我们离文明越近人会越多。”他顿了一下。“至少是曾经的文明。”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杰克问。
“我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我看见河岸旁的庄稼,外面特地围了一圈杂草做掩护。而且树林里至少有一架还能工作的风车。但是最多的还是直觉……就像你能感觉到照在脸上的不是阳光而是阴翳。这种感觉经常不期而至,我想。”
此时他们来到一栋歪歪倒倒的建筑物前,这儿以前大概是储藏室或者废弃的集市。“那你觉得他们危险吗?”苏珊娜问,不安地打量着这栋建筑,手摸向戴在胸前的枪把。
“陌生的狗会咬人吗?”枪侠反问。
“这是什么意思?”埃蒂不解。“我最恨你每次都说些禅宗式的鬼话,罗兰。”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罗兰说。“禅宗这个人是谁?他和我有同等的智慧吗?”
埃蒂盯着罗兰看了好长、好长时间,最终悟出,枪侠这回少有地开了个玩笑。“哎,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转身之前他瞟见罗兰轻扯了一下嘴角。埃蒂去推苏珊娜的轮椅,这时他注意到了另外一样东西。“嘿!杰克!”他大叫。“我想你交了个好朋友了!”
杰克向后望去,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欢快的笑容。距离他们身后四十码,那头骨瘦如柴的貉獭正辛苦地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时不时嗅嗅从大道上的鹅卵石缝中长出的杂草。
3
几个小时以后,罗兰让大家暂停,并告诫他们要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埃蒂问。
罗兰瞥了他一眼。“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此时大概是下午三点,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眺望见大道向远方延展起伏,横贯穿过平原,仿佛一道趴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块床单上的褶皱。大道再延伸下去,穿过了他们遇见的第一座真正的城镇。那里看上去已经没有人烟,但是埃蒂可还没忘记早上的对话,当时罗兰问的问题——陌生的狗会咬人吗?——如今听起来不再那么玄了。
“杰克?”
“什么?”
埃蒂朝着戳出杰克的牛仔裤——他离开家前塞进包里的另外一条裤子——腰带的鲁格枪枪把,努努嘴。“你想让我拿那个吗?”
杰克眼光投向罗兰,枪侠只是耸耸肩,仿佛在说随便你。
“好吧。”杰克把枪递过去,然后卸下书包,从里面翻找出装满的子弹夹。他记得自己从父亲书桌抽屉的文件下面摸出这个子弹夹,但感觉上一切已经非常遥远。这些天来,回想起以前在纽约的生活和在派珀学校的学生生涯就好像对着拿倒了的望远镜向里看。
埃蒂接过子弹夹检查了一下,上好膛,又检查一下保险栓,最后把鲁格枪塞进自己的腰带。
“仔细听,跟紧我,”罗兰提醒道。“如果有人,那很可能都是些老人,只会更害怕我们。年轻人肯定早就离开了,那些剩下的也不大可能有武器——实际上,我们的武器他们中许多人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除非曾经从夹在旧书里的一两张图片上见过。不要做任何威胁性的手势,小时候大人教的一条规矩也还适用:不要主动和陌生人说话。”
“那弓箭呢?”苏珊娜问。
“这个他们有可能有。还有长矛和棍棒。”
“别忘了石块儿,”埃蒂望着山下的木屋群,阴沉沉地说。那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鬼城,但谁又能肯定?“如果他们没有石块儿,路边的鹅卵石也够他们用了。”
“对,总会有东西,”罗兰附和道。“但是我们自己不能惹麻烦——明白了吗?”
他们一齐点头。
“也许我们绕路会更简单一些。”苏珊娜说。
罗兰点点头,并没有把视线从前方简单的景致上移开。小镇中央岔出另一条路与大道交叉,使路边残破不堪的建筑看上去就像被锁定在高能来福枪瞄准镜中央的靶子。“的确,但我们不会绕路。绕路是个特别容易养成的坏习惯。笔直前进总是更好,除非有明显充分的理由需要绕道而行。现在我可没觉得有任何理由。而且如果真有人,呃,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儿。起码有人能和我们聊聊天了。”
苏珊娜发现此时的罗兰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但她认为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幻听消失。他原来就是这样,当他还有仗要打、还有队伍要领导、还有老朋友团结在身边,就是这样,她暗忖。世界转换,他也随之改变。追逐沃特、孤寒的旷野都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举止怪异。而现在不过是一切发生之前罗兰的本色。
“也许他们知道轰隆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