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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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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娜。」

「我们叫那颗星『恬哈弩』。」

「恬娜,亲爱的。来吧,跟我来。」

他们不在炉火边,他们在幽暗里——在幽暗的大厅、幽暗的地道。他们曾到那里,相互引领,相互跟随,在地底幽暗中。

「往这儿走。」她说道。

第十二章 冬 Winter

她逐渐苏醒,不愿苏醒。窗板边缘透出浅灰亮线。为什么窗口挡起来?她连忙起身,穿过走廊,进厨房。没人坐在火边,没人躺在地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的迹象,除了桌柜上一个茶壶,三只茶杯。

瑟鲁在日出时起床,两人像平日般用完早餐。女孩一面清理桌面,问道:「发生什么事?」她从餐具室的浸泡缸里拉起湿布一角,褐红色晕染了缸里的水。

「喔,我的月事提早来了。」恬娜一面说,一面对自己的谎言感到吃惊。

瑟鲁僵立一会儿,鼻翼歙动,头部凝止,像嗅到某种气味的动物。她任床单落回水中,然后出门喂饲鸡禽。

恬娜感到全身不适,骨头疼痛。天气依然冰冷,她尽可能留在室内。她试着要瑟鲁一同待在屋内,但太阳随着一阵强烈明亮的风探出头时,瑟鲁想出门嬉戏。

「跟香迪一起留在果园内。」恬娜说。

瑟鲁溜出门外,一语不发。

她烧伤扭曲的侧脸由于肌肉毁坏与粗厚疤痂而坚韧,但随着疤痕日渐陈旧,加上恬娜也习惯正视,不因其畸形转避目光,它遂渐渐有了表情。照恬娜的形容,瑟鲁害怕时,烧伤而晦暗的半边会「闭缩」起来,整个紧缩,形成硬块;她兴奋或专注时,就连失明的眼窝都仿佛会凝视,疤痕泛红,触手生热。现在她走出屋外,带着奇异表情,仿佛并非人脸,而属于动物,某种奇特、皮肤厚韧的野生动物,睁着一只发亮眼睛,沉默,逃脱。

恬娜知道自己首度对她说谎,瑟鲁也将首度违背她的意思。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她发出一声疲累叹息,良久毫无动作。

有人敲门,清溪与格得——不对,她必须称他鹰——站在台阶上。老清溪吹嘘得口沫横飞,格得穿着他脏污的羊皮外套,显得黝黑、沉静、臃肿。

「进来吧,」她说道:「来喝杯茶。有什么消息?」

「想逃,往谷河口跑,但卡赫达嫩来的人,那些巡警,从山上下来,在雪莉的外屋发现他们。」清溪大声宣告,挥舞拳头。

「他逃走了?」惊惧攫住她。

「是另外两人,」格得说:「不是他。」

「他们在圆山上的老废屋里发现尸体,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上面的老废屋,卡赫达嫩旁边。十或十二人立刻当场自任为巡警,去追赶他们。昨晚所有村庄都搜寻过一遍,今早天刚亮,他们就发现那伙人躲在雪莉的外屋里。冻个半死。」

「所以他死了?」她迷惘问道。

格得脱去厚重外套,坐在门边藤椅上,解下脚上的皮绑腿。「他活着,」他以一贯沉静的声音说道,「亚薇看着他。我今天早上用堆肥车推他去。天亮前就有人在路上搜索三人下落。他们在山上杀死了一名妇女。」

「什么妇女?」恬娜悄声问。

她双眼直视格得的眼睛。他轻轻点头。

清溪希望这消息是由自己来说,因此大声续道:「我跟上面来的那群人说到了话,他们告诉我,四个人都在卡赫达嫩附近闲荡、野营、流浪,那女人会到村里乞讨,全身都是狠打、烧伤跟淤青。他们,就那些男的,会叫她到村里乞讨,她会回他们身边。她跟村里人说,如果她空手回去,他们会打得更凶。他们就问,干嘛回去?她说,如果她不回去,他们会追来,反正到头来她一定会跟他们走。但他们终于太过分,把她打死了,就抬着她的尸体,留在老废屋那里,那边还有点臭气,他们也许以为这样就可以隐藏他们干的好事。结果他们昨天晚上逃到这儿来。葛哈,你昨晚为什么没大喊?鹰说他冲向他们时,他们就在这房子附近鬼鬼祟祟。我一定会听到,要不香迪也会听到,她的耳朵比我还尖。你告诉她了吗?」

恬娜摇摇头。

「那我去跟她说。」老头说,高兴自己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人,登登登穿过中庭。半途他转身,「没想到你拿草耙还满有两下子!」他对格得喊道,拍打大腿,纵声大笑后离去。

格得取下厚重绑腿,脱去泥泞的鞋,放在台阶上,穿着袜子往炉火边走去。长裤配背心,粗纺呢毛衬衫,标准的弓忒牧羊人,面孔机灵、鹰勾鼻、眼睛澄澈乌黑。

「很快就会有人来,」他说道:「告诉你消息,再听你说这儿事情的经过。他们抓到逃走的那两人,现在关在没酒的酒窖里,有十五、二十人守着他们,还有二、三十个小男孩争相窥看……」他打了个呵欠,甩甩肩臂放松肌肉,向恬娜看了一眼,寻求允许坐在壁炉边。

她向壁炉旁的座位比了比。「你一定累坏了。」她悄声道。

「我昨晚在这里睡了一会儿。撑不住。」他又打个呵欠。他抬起头看看她,衡量她。

「那是瑟鲁的妈妈。」她说,发不出比耳语更大的音量。

他点点头,微微前倾,前臂置于膝上。火石也曾以同样姿势坐着,直直凝望火中。两人非常相像,却也完全不像,如同泥藏石块与翱翔飞鸟。她的心抽痛、骨头抽痛,思绪在不祥预感、哀伤、忆起恐惧与某种扰人的飘忽间,迷惘得不知所措。

「我们逮到的人在女巫那儿,」他说:「牢牢捆起,以防他蠢动。身上伤口则塞满蜘蛛丝及止血咒语。她说他可以活到被吊死的时候。」

「吊死?」

「王立法庭重新开议,会依照他们的裁决,吊刑或奴役。」

她摇头,蹙眉。

「你不会要放他走的,恬娜。」他温柔说道,端详她。

「不会。」

「他们必须受惩罚。」他说,依然端详她。

「惩罚。那是他说的。惩罚那孩子、她坏、她必须受惩罚;惩罚我,因为我带走她,因为我……」她挣扎说出心里话。「我不想要惩罚!这整件事都不该发生……我希望你当初就杀了他!」

「我尽力了。」格得说道。

良久,她颤笑出声。「你的确尽力了。」

「想想当初多么简单——我还是巫师时。」他说道,再度直视炭火。「我可以在路上,他们还来不及知道时,就用捆缚术制服他们;我可以把他们像群绵羊般赶往谷河口;或者昨晚,在这里,想想我可以引发多大骚动!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什么攻击。」

「他们还是不知道。」她说道。

他向她瞥了一眼,眼中有极稀微却无法抑止的胜利光芒。

「没错,」他说:「他们不知道。」

「拿草耙还满有两下子。」她喃喃道。

他打了个大呵欠。

「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走廊上第二个房间。还是你想招待客人?我看到云雀、荻琪带着几个孩子过来了。」她一听到声音便站起身,从窗子望去。

「那我去睡了。」他说,溜出房间。

云雀夫妇、铁匠妻子荻琪,和村里其余朋友,整日川流不息来传送及听取消息,完全如格得所料。她发现有他们陪伴让她重新振奋,将她一点一滴带离如影随形的昨夜恐惧,直到她可以让事情过去,不再当成正在发生、会不停发生在她身上。

瑟鲁也必须学会这点,她想,不仅是一夜的经历,而是她的一辈子。

别人离去后,她对云雀说:「我最气不过自己的是,我太蠢了。」

「我早就告诉你要把房门锁好。」

「不是……也许……就是这样。」

「我懂。」云雀说道。

「但我是指,他们在这里时,我可以跑出去找香迪和清溪,或许我可以带着瑟鲁逃。或许我可以跑到棚舍,自己抓起草耙或修剪苹果树的树剪——它有七呎长,剪锋像剃刀一样锋利,我保养得像火石在时一样好。我为什么没那么做?我为什么束手无策?为什么只把自己反锁,却一点用也没有?如果他……如果鹰不在这里……我只是把自己跟瑟鲁困在屋内。我后来终于抓着屠刀走到门口,对他们大吼。我那时半发狂,但这样也吓不走他们。」

「我不知道,」云雀说:「的确很疯狂,但也许……我不知道。你除了锁上门外,还能如何?但我们一辈子好像都在锁门。这就是我们住的房子。」

两人环顾石墙、石地板、石烟囱、厨房里阳光四射的窗户,在橡木农庄,农夫火石的房屋。

「他们杀害的那女孩,那女人,」云雀说,以敏锐的神色看着恬娜,「她也一样。」

恬娜点点头。

「他们其中一人告诉我,她怀孕了。四、五个月大。」

两人同时沉默。

「受困。」恬娜说道。

云雀往后一靠,双手放在覆盖壮硕大腿的裙子上,背脊挺直,姣好脸孔严肃。「恐惧,」她说道,「我们这么怕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让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在害怕?他们怕的又是什么?」她拾起原本缝补的袜子,在手中翻转,沉默。终于她问道:「他们为了什么怕我们?」

恬娜纺线,没有回答。

瑟鲁跑进屋内,云雀迎接她:「我的亲亲来了!来给我抱一下,我的亲亲小乖!」

瑟鲁匆匆拥抱她。「他们抓到的人是谁?」她以嘶哑平板的声音问道,眼光从云雀移向恬娜。

恬娜止住纺轮,缓缓开口。

「一个是悍提,另一个男的名叫砂格。受伤的人叫黑克。」她直视瑟鲁,看到那丛火焰,疤痕泛红。「他们杀死的女人,好像叫赛妮。」

「赛妮妮。」孩子悄声道。

恬娜点头。

「他们杀死她了吗?」

她再度点头。

「特波说他们来过这里。」

她三度点头。

孩子环顾房间四周,如同她们方才所做,但她表情完全不屈从,她看不见任何墙。

「你们会杀死他们吗?」

「他们可能被处以吊刑。」

「处死?」

「是的。」

瑟鲁点点头,有点漠不关心。她又走出屋子,到井屋边重新加入云雀的孩子们。

两个女人一言不发,纺线、补衣,沉默坐在壁炉边,在火石的房子里。

良久,云雀说道:「那个家伙,就是那个跟踪他们来这里的牧羊人,他怎么样了?鹰?你是这么叫的?」

「他在里面睡觉。」恬娜说,头朝屋内深处点了一下。

「啊。」云雀说。

纺轮呼噜噜转。「我以前就认得他了。」

「啊。是在锐亚白那边,对不对?」

恬娜点点头。纺轮呼噜噜转动。

「要跟踪那三人,还在漆黑中用草耙攻击,可要点勇气。他,不是个年轻人吧?」

「不是。」一会儿后,她续道,「之前他生了病,还需要工作。所以我叫他从山上下来,告诉清溪让他在这里干活。但清溪认为还可以自己来,所以叫他去热泉上面,做夏天的牧羊工作。他那时正从山上回来。」

「看来你想把他留在这边,是吧?」

「如果他愿意。」恬娜答道。

又一群人从村里来到橡木农庄,想听听葛哈的叙述,告诉她他们在这场大追缉中的角色,看看那柄草耙,比对四根长铁齿跟黑克那家伙绷带上的三个血点,再回味一遍。恬娜乐得迎接夜晚到来。电子书,把瑟鲁叫回屋内,关上门。

她举起手,要拴门,放下手,强迫自己离开,任由它未上闩。

「雀鹰在你房间里。」瑟鲁告诉她,从凉室拿着鸡蛋回到厨房。

「我本来要告诉你他到了……对不起。」

「我认得他。」瑟鲁说,一面在储物室里洗脸洗手。格得睡眼惺忪、满头乱发走进厨房时,她直接走向他,举起双手。

「瑟鲁。」他说道,抱起她,搂近。她紧抱住他片刻,然后抽开身子。

「我会《伊亚创世歌》的开头。」她告诉他。

「要不要唱给我听?」他再次向恬娜望了一眼,寻求许可后,坐在壁炉边惯常的位置。

「我只会背诵。」

他点点头,等待,表情颇为严肃。孩子说道:

自无而有,

自始而终,

孰能知悉?

夫近而为退,

凡人不知其道也。

永归万物中,

至寿者,守门者,兮果乙……

孩子的声音像刷过铁皮的铁刷,像枯叶,像嘶嘶燃烧的火焰,一直念到第一诗节终结。

是以,光明伊亚升于浪沫。

格得简洁有力地点头嘉许:「很好。」

「昨晚,」恬娜说:「她昨晚才背的。感觉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还可以继续学。」瑟鲁说道。

「你会学到的。」格得告诉她。

「现在请先把挤压器洗干净。」恬娜说,孩子听从。

「我该做什么?」格得问。恬娜迟疑一会儿,端详他。

「我需要装满水壶,烧开水。」

他点点头,提着水壶走到帮浦边。

三人做好晚餐、吃完、清理。

「再把你背过的《创世歌》背诵一次,」格得在壁炉前对瑟鲁说:「然后我们从那里继续。」

她跟着他背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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