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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夏侬呻吟似的低语。
帕希菲卡发烧了,而且这一次碰巧十分严重,程度足以致命。
事情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夏侬……拉蔻儿……”玉马——父亲那张粗犷的脸孔露出悒郁的神情说:“一天到晚忙着照顾帕希菲卡,都没时间关心你们俩,我感到很抱歉。”
“…………”
事到如今为何要重提这件事——在这个想法萌生之前,夏侬已因惊讶和羞愧而全身颤抖,因为这就像是——自己的内心被父亲识破。
然而……
“现在说这些,你们或许也听不懂……”玉马凝望仿佛即将咽气般喘息不已的帕希菲卡,再将视线移回夏侬他们身上。“这孩子……就各种意义来说,是背负不幸的人。”
他初次听见这件事。
不幸,是什么不幸?是什么意义的不幸?他甚至无法全然理解不幸一词的含意,对儿童来说这不过是没有实体的概念:可是……一看见父亲的表情,他也能想像到这是非常、非常辛苦而悲伤的事。
而她——帕希菲卡竟背负着这种事吗?
“出生时就该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在出生前就失去了好几样。这并非任何人的错,谁有错、谁没错——这种事毫无意义,只因大家都很软弱、胆小……所以这孩子出生时就被夺走了许多东西。”
不知对父亲这番言论有何感想——母亲凯洛儿垂下目光。
“因此,我和妈妈希望至少奉献出我们所能给的一切——正如我们给你们的一切,希望给予她一般人在出生时,无须努力就能轻易得手的东西——跟你们拥有同等的幸福。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会对来到这世上一事感到后悔。”夏侬和拉蔻儿……默然无语。
两人对玉马的这番言论确实连一半都无法理解,不过模模糊糊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一般人理应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却已被人掠夺。
对了。
他拥有父亲和母亲,也拥有拉蔻儿。夏侬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地拥有家人,他们总是伴在自己身旁。
可是,帕希菲卡没有。听说她是母亲凯洛儿的友人所生,恐怕在她懂事之后……她身旁也不会有真正的家人,一个都没有。
在陌生人围绕下成长的孩子。
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父亲,真正的兄弟姐妹,她全都没有。
因此……即使只是代替品,就算不是真正的家人,父母也想给她相同的东西。倘若是绝对无法取得的东西,至少……即使只是代替品,即使是赝品。
然而……
一切都是惘然,这孩子此刻即将死亡。
父母的心血终究成空——她在此一无所知地逝去。
不论是自己背负的不幸、夏侬的双亲因此拼命灌注的亲情,以及夏侬的不满,她挟带这一切的一切……从这世界消失。所有东西都无意义地磨灭,宛如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就此消逝不见。
“…………”一想到这里……夏侬就觉得坐立难安。
“我们尽力了,今晚是关键时刻;不过……只有人的生死,有时真的是无可奈何,你们也要有所觉悟。”
夏侬静静聆听玉马的话。
※※※※※
他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
虽然知道这是多此一举(父亲和母亲都对气息异常敏锐),可是这个房间里荡漾着让夏侬不禁如此做的沉闷气氛。
“你还没睡吗?”昏暗的房间深处传来凯洛儿的声音。
她——宛如成为一尊化石,和早上维持相同的姿势搂着帕希菲卡。仿佛深信只要轻轻一晃,手臂里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就要粉碎……
可是,她并非身体强健之人。夏侬走近一看,母亲脸上明显浮现憔悴之色。
“妈妈,你休息一下吧——”
“没关系,要是没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后一想到‘啊啊,当时那样做就好了’,实在很讨厌嘛。”
母亲淡淡一笑。
仔细一想,固执正是她的特色……可是与纤细身段毫不相称的强韧意志,或许正是侵蚀她生命力的祸首。
凝目一看……她对面是抱胸端坐的父亲,以及一旁靠着他而坐的拉蔻儿。两人都沉睡般地闭着双眼……但似乎并未熟睡。
即使想睡,大概也睡不着吧。
“夏侬……过来。”
凯洛儿向他招手。
夏侬乖巧地坐到母亲身旁——凯洛儿怀抱里的帕希菲卡,头部正好就在他的鼻尖前方。
“……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不知道。”凯洛儿叹道。
父亲和母亲在这方面都一样——这对父母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孩子,就顾左右而言他,找借口敷衍了事。既不会纵容放任,亦不会轻视小觑,他们在必要时刻会把自己的小孩当成大人看待。
他们绝不说任何推搪安慰的话,因此——
“今晚仍旧是关键时刻,只要能够维持到明天早上……”
夏侬也知道此刻的每分每秒……正是一个生命殒落或存续的紧要关头。
“……喔。”夏侬说完紧盯帕希菲卡的小脸。
她的模样……异于平时,生命感极度薄弱,甚至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
“……啊……”
小手动了。
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仿佛在搜寻被掠夺的东西、失去的东西。
这当然只是夏侬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
“……握住她。”
“……咦?”
“握住她,拜托。”
听见母亲的恳求,夏侬——握住那只颤巍巍的小手。
那只手超乎寻常地小,大小几乎跟洋娃娃的手一样,可是比玩偶更加脆弱……而那只手传来的热,诉说着一个生命正竭力抗拒死亡。
炽热。
那小手非常滚烫,而且……那只手的触感非常细小、无常,仿佛继续这样握下去,就会像雪一般因热融化,消失不见。如果夏侬用力一握,肯定就能轻松损毁这只手……像是玩偶般四分五裂。
然而……
夏侬忽然有所体悟。
这只手和洋娃娃的手不同,无法修复,不能修补。一旦这一刹那损毁……永远都无法复原。
“妈妈,我——”
“什么事?”
“我……我……”
夏侬支支吾吾,宛如不知是否该坦承自我罪行的犯人。
因为自己的幻想,帕希菲卡才会被病魔缠身——夏侬如此认为。这股愧疚感深深侵袭他稚嫩的心灵。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对自己辩解,但话语在他的内心空虚响起。
(我只是想说,要是她消失就好了,要是她——)
——死亡
夏侬在自己内心轻声说出这个词汇,忍不住浑身大震。
对年幼的他来说,“死亡”并非实际上的现象,只能算是“消失”的同义词。不过是从这里消失,不过是某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事实卜他只能如此自我中心……而且极端暧昧地凭感觉掌握这个意义。
因此,他才幻想帕希菲卡消失,根本没考虑到消失在现实上代表的意义——死亡。
只要帕希菲卡消失。
年幼的夏侬低头俯视在母亲胸口,因高烧苦闷不已的婴儿想着。
只要这婴儿就这样死亡。
只要独占父母关心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死亡……只要她一死……
死亡,结束,消失,不见。
未来就此断绝。
前方空无一物,永远消灭,不能重新再来,无法挽救。
什么都……没有。
莫名的失落感,自己的日常生活突然缺了一块的空虚感。
夏侬有种窥伺地狱底层的感觉,而他知道自己跟帕希菲卡一样——正濒临某种关键点。虽然没有理由,可是有意义,对六岁的男孩来说,这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我……”
倘若自己的幻想是这一切的原因。
假如自己的幻想是错误的。
能够拯救这孩子的也只有自己……
夏侬心中涌起这种确信。这或许是幼儿特有的愚昧和自以为是的误解,然而在当时,对他而言是真实的,具有与真实同等的意义。帕希菲卡的生死,交托在夏侬的手里。
因此……
“我——”
再许下超越这孩子死亡的祈愿吧。不停祈祷,直到取消 原本的荒谬幻想,相信自己的祈祷足以推翻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
父母都是公开声明不相信神明的人,在这样的父母影响下,夏侬亦从未向神明祈祷……可是如果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请神——就算不是神也好……任何人都好……请你……)
夏侬握住小小的手恳求。
(这孩子——请救救这孩子……)
※※※※※
穿透眼睑射入的光芒。
那道白光甚至让人感到痛苦……夏侬睁开眼。
他似乎因为拼命祷告、祈求,不知不觉耗尽力气睡着了。
猛一回神,发现父母都不在,只有靠墙而坐的拉蔻儿正沉沉酣睡,她身上披着一条毛毯。
于是——
“………!”
夏侬立刻抹去在意识里扩散的睡意,站起身来。
父亲呢?母亲昵?还有……帕希菲卡呢?
听见他慌张奔出房间的脚步声,醒转的拉蔻儿揉着眼皮……但他连这件事都没理会。
他发狂似的在家中寻找。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这化为恐惧,压着年幼少年的身躯。
结束,消失,不见。
死亡。
未来就此断绝,所有可能性消灭殆尽。“说不定”——三个字涵盖的所有可能未来,都化为单纯的幻影烟消云散。
一想到此,他就再也无法忍受。
说不定可以更重视她,说不定可以更喜欢她,说不定可以给予她更多喜悦。
她长大以后,说不定会开口叫自己“哥哥”,说不定可以一起体验许多快乐的事、开心的事,说不定痛苦时可以相互扶持,说不定可以一起跨越悲伤。
这些未来,这些无限的可能性。
一切都已不见,消失。
夏侬觉得自己此刻才初次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啊啊……”
他好想看看那张可恨的小脸蛋。就算是哭声也好,什么都好,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还活着,这就将……成为可能性。不晓得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明天将会如何;然而,只要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这都将成为明日两人一起生存时的可能性。
他认为这是就算赌上一切都值得相信的美好事情。
(拜托……拜托……)
少年开启通往室外的最后一扇门。
接着——
“……你醒了吗?”
父亲的声音。
然后是父母伫立在逆光下的影子——
“啊……”
夏侬频频眨眼,待眼睛习惯了强烈阳光,他望向母亲的胸口。
母亲抱在怀中的“妹妹”。
夏侬发现她正发出从昨天的样子,完全无法想像的安隐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立刻跌坐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唇间逸出虚弱无力的笑声……同时某种东西从脸颊滑落。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初次察觉自己在哭泣。
就算照顾她很麻烦,就算原本不是家人。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倘若自己的明天少了她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将会很寂寞,宛如理应在那里的某种重要之物全部遗失一般。
正因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太好了……哈哈哈哈……”
话不成声。
跌坐在家门口,脸颊被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冒出的水滴沾湿……少年只是一味抬头看着“妹妹”傻笑。
第一章 其名为梅菲丽亚
……自己即将死亡。
女子看见这个未来。
并不是预测,这是已经决定的未来,甚至不容其他可能性介入,刻划在女子背脊上的伤口很大、很深。
早已感受不到疼痛,手脚也无法移动。视野逐渐变暗,就连理应在身旁流动的潺潺流水声,都开始逐渐远离。
所有感觉与身体缓缓分开……唯独意识恍恍惚惚地飘浮在虚无中,但也终究随着流淌的鲜血渐渐稀释。
而且——
(啊啊……是谁……)
数个气息慢慢接近女子。
但这股气息——并非人类所有。
女子已无法掌握这股气息的真面目……但恐怕是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包含魔物在内,边境的荒山里散布着大量的危险动植物。不论来的是什么动物,一匹就足以对妇女小孩造成威胁,若是成群的魔兽,有时就连一支武装士兵小队都有危险。
无处可逃。
基本上这名女子现在连动都不能动,这正是命运的最后一击,被截成两段的未来,如今再也无法重新接续。
不公平、没道理,而且缺乏慈悲,命运这种东西原是如此,大部分时……都没有人类意志介入的余地。
可是……
(来人啊……拜托……)
女子恳求。
女子以逐渐淡化的所有意识祈祷。
(来人啊……救救我……帮帮我……这个……)
女子原本完全不相信奇迹,她非常明白祈祷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在短促而缺乏幸福的人生中,她深深体会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