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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在尘土和灰烬中画得极快,也不加以复查。于是,从飞驰而过的木棍下浮现出的图案就是这样的:
附图:P619
“找不到,”罗兰惊得深吸一口气,“苏珊娜,这——怎么——”
“别说话。”她又说了一句。
派屈克转过画板,画了起来。
16
她张望四周,想要找到一扇门,即便罗兰添了柴火,营火之光亮还是微弱。相对于广袤无边的黑暗平原,更是显得微乎其微。她什么都没看到。当她转向罗兰时,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他不曾明言的疑惑,于是,看着派屈克还在埋头作画,她把男孩刚刚送给她的肖像递给罗兰。她特别指了指原来的疮口所在之处。罗兰把画纸凑到眼底仔细瞧,终于看出了橡皮擦过的痕迹。派屈克已经十分巧妙地遮掩了修改之处,因而罗兰必须要贴近了看才能瞧出些许踪影;就像是雨水连绵数日,昔日的车辙终究会留下来。
“怪不得那个老家伙要切下所有的橡皮。”他说着,把肖像还给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从这个推论开始,她的直觉飞跃到另一个层次:假如派屈克能够(至少,在这个世界)用橡皮擦去画像,从而抹煞真实的存在体,那么,他应该也可以通过画画来创建不存在的物事。当她提及那群踪迹神秘的班诺克牛群能在眨眼之间靠近他们时,罗兰摩挲着额头,像是犯了头痛症。
“我应该看出来的。也该明白那种含义。苏珊娜,我老了。”
她没有应答——以前她也听他这么说过——只是对他讲了关于埃迪和杰克的梦境,讲清了他们各自汗衫上的厂牌名字,颂歌声,要给她的热巧克力;以及他们眼神中夜夜递强的慌张紧迫,同样,她还是不能彻悟这些梦要传递给她什么样的讯息。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罗兰问道,“为什么你不说出来,让别人帮你解梦?”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想她没有要求他的帮助其实是正确的。是的——不管这会让他多伤心。“你已经失去两人了。你很愿意再失去我吗?”
他的脸红了。甚至在微明的火光中,她也看出来了。“你把我说得很坏,苏珊娜,也把我想得很坏。”
“大概是吧。”她说,“如果是那样,我向你道歉。我都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有一个我想要亲眼目睹黑暗塔,你知道的。那个我迫切得很。而且,即便派屈克可以画出找不到的门,即便我可以打开那扇门,那也不会通往真实的世界。衣服上的那些牌子名字就是想说明这一点,我明白。”
“你绝不能那么想,”罗兰说,“现实世界不太会是黑白分明的,我想,有或无、是或非,都不那么清晰确定。”
派屈克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俩都转头去看。他把画板竖了起来,把正面转向他们。那真是找不到的门的完美显现,她默默赞叹着。“画家”的字样还没有写上去,门把手还只是闪闪发亮的金属球——没有配饰交叉的铅笔——但一切都画得很对头。她还没有费事地给派屈克讲这些细节,多少出于自己的利益和考虑。
他们做了一切却只为了给我画一张地图,她心里说。并思忖着,为什么每件事情都必须如此该死地艰难,该死的
(猜谜解密)
神秘莫测,她很清楚这个问题将永远找不到圆满的答案……然而这就是人类的状况,不是吗?至关重要的答案永远不会轻易凸显。
派屈克又嘶哑地空喊几声。这一次,带了点征询的意味。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小孩事实上都紧张死了,难道不是吗?他刚刚被任命担当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任,因而迫切地想知道赞助人①『注:原文为法语。意指艺术家的赞助人。』意下如何。
“很棒,派屈克——棒极了。”
“是的。”罗兰也点头称赞,接过了画板。这扇门看来栩栩如生,恰如他自己跌跌撞撞游走在西海岸时找到的那些门,那时候他神志不清,被毒螯虾咬得奄奄一息。可怜的无舌画家简直像是钻进他头脑里、偷窥到了那扇门的真相——炸扁(照片)。
这当口,苏珊娜仍在绝望地四顾查看。正当她双手撑地在火光和黑暗的边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时,罗兰不得不喝令她回来,提醒她莫俊德随时可能冒出来,而黑暗是莫俊德的好朋友。
她焦躁地从光亮和黑暗的边界处撤回来,瞬间忆起莫俊德的生母的下场,并清楚地记得那一切发生得多么迅疾。尽管回想那些让她心疼,那种疼几乎是身体上的。罗兰曾对她说,他期待能在次日黄昏时看到黑暗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如果她仍然跟着他走,如果她和他一起看到了塔,她认定塔的强势威力会牢牢攫住她。塔的魔力。而现在,她可能还有机会在门和塔之间作出选择,她知道自己会选择门。但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塔的威力也越来越强,它的脉动在她的内心越来越深切,越来越诱惑,歌唱的声音也益发甜美,这时候再选择门无疑难上加难。
“我看不到,”她失望之极,“也许我错了。也许根本没什么该死的门。哦,罗兰——”
“我觉得你没有错。”罗兰对她说。这么说,他显然一百个不情愿,只是一个身负苦任、或有债要还的男人必须如此坦言。对这个女人,他确实有所亏欠,他想到了这一点,难道不是他硬拖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拽进这个世界吗?她在这里学会了杀戮,也坠入了爱河,然后被夺去了爱人。如果他不曾绑架她,她现在还会有这样深切的悲哀吗?他必须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能证明这一切没有做错。他渴望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冒着牺牲她性命的危险——是纯粹的自私,配不上他所受过的训练。
更重要的是,配不上他已对她产生的那般浓厚的爱和尊敬。一想到不得不和她告别,一想到不得不失去卡-泰特最后一位古怪而又完美的卡-泰特,他早已破碎的心就要再碎一次;但是,如果这是她期盼的,她需要的,他就必须这么做。而且,他认为自己也做得到,因为他已经看出年轻人依据苏珊娜的口述所画的门上缺少了什么。不是该有的东西;而是理应没有的东西。
“看这儿,”他柔声说道,并把画指给她看,“苏珊娜,你看出他是多么努力想让你满意吗?”
“是的!”她答,“当然了,我当然看得出来。可是——”
“我估算着,他用了十分钟来画这张画,而他大部分的画只需要三四分钟,也可以画得一样好,你说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珊娜几乎忍不住大喊。
派屈克把奥伊拉过来,一条胳膊环抱着貉獭,一直瞪着大眼睛不悦地看着罗兰和苏珊娜。
“他花了大气力,画了你想要的一扇门。但只有这扇门,孤零零地占据了整张画纸。缺少……缺少……”
他搜寻着合适的字眼。范内的词典仿佛在他的耳朵里念念不休。
“缺少情境。”
苏珊娜还是一脸困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里亮起一丝领悟的神色。罗兰没有等;他只是把完整无缺的左手搭上派屈克的肩头,告诉他要把门画在苏珊娜的小型电动车旁,她管那辆车叫三号豪华车。
派屈克非常乐于从命。首先,要在门前画上三号车,就势必得用到橡皮。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爽快起来——若有个旁观者,大概会说他随便地画了一通——但枪侠就坐在他身边,他不认为派屈克在描画小车时有丝毫疏忽。最后,他画完最前面的单轮,还在轮毂罩上加了一道营火的反光。随后他放下了铅笔,就在这时,空气里似乎泛起一阵波动。罗兰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气息。营火本来在无风的黑夜里笔直蹿烧着,这时也飞快地向两侧闪动了一下。接着,那种感觉就消失了。火焰继续向上燃烧。就在营火旁不足十英尺远的地方,电动车的后面,出现了一扇门,罗兰最后一次看到这扇门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声音洞。
17
苏珊娜一直等到天亮,一开始靠收拾行李打发时间,然后又把东西放到了一边——回到纽约城,这个世界里的少量私人物品(更不要说他们收藏的那些小号鹿皮口袋了)对她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人们会笑她的。他们大概会嗤笑……或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尖叫着逃跑了。突然出现在中央公园里的这个苏珊娜·迪恩在大多数人眼里绝不会是大学毕业生,也不像巨额遗产的继承人;甚至也不像丛林女王希娜,这么说真是遗憾。哦不,在文明城市的行人眼里,她:只可能像是从搞怪秀节目中跑出来的。一旦她走过这扇门,还会有回头路吗?绝不可能。永生永世都不可能了。
所以,她把东西放在一边,就痴痴地等起来。当一线乳白色的曙光初露于地平线时,她叫来了派屈克,问他是否愿意跟她一起走。回到你以前的世界,或是另一个相像的世界,她对他说,尽管她很清楚: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哪个世界里来——被带到这里来时也许还很小,要不就是那时受了重伤,失去了记忆。
派屈克看看她,又看看罗兰——他盘坐在地也在看着他。“孩子,不管走哪条路,”枪侠说,“你都可以到达一个世界,实话实说。虽然她要去那里,但还有更多的选择值得考虑。”
他想留下他,她想,有些生气。罗兰又看着她,久久地摇着头。她不太肯定,但觉得他的意思是——
哦不,不止是觉得,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罗兰想要她明白:他正在派屈克面前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的渴望。以前,她就知道枪侠会撒谎(尤其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聚会那次,也就是狼群到来之前),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也会对她撒谎。也许,对黛塔说过假话,但对她却从来没有。对埃迪也没有。对杰克也没有。确实有很多次,他没有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但彻底的谎话……?不。他们曾是卡-泰特,罗兰可以直来直去。平心而论是这样。
派屈克突然抓起画板,在洁净的画纸上飞快地写了什么,再竖起来给他们看:
我要留下来。害怕去新的地方。
仿佛要强调自己的心愿,他张开嘴巴,指了指无舌的空洞。
她是不是看出了罗兰有释怀的表情?如果真的有,她会因此而恨他。
“好吧,派屈克,”她说,努力不流露自己的复杂情绪。她甚至倾身过去,拍拍他的手。“我理解你的感受。有时候人们会很残酷,这是真的……残酷又卑鄙,但大多数都是好心人。你听着:天亮以后我才会走。如果你改主意了,我的邀请依然有效。”
他立刻点点头。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让他改主意,依真该感谢偶,黛塔愤慨地想,白鬼子大概也该好好谢谢偶吧。
闭嘴,苏珊娜对她说。说来也怪,黛塔真的闭嘴了。
18
可是,当天光渐亮(出现了一小群吃着草的班诺克,距离他们不到两英里),她让黛塔返回她的意识。甚至,放手让黛塔接管。这样分别会更容易些,痛苦少一些。于是,是黛塔沿着宿营地又走了一圈,为她俩最后一次大口呼吸这个世界的气息,并作为回忆贮藏于心。也是黛塔走到门边,伸出厚厚老茧的巴掌,先敲敲这面,再绕过去敲敲后面。派屈克走在她的一边,罗兰跟在另一侧。绕到门后时,派屈克看到门不见了,喉咙里响起惊讶万分的气声。罗兰什么都没说。奥伊走到本该有门的位置,嗅了嗅空气……又从门前径直穿过,仿佛要从对面再看个究竟。如果偶们都在那边,黛塔心想,就会看到它从门里穿过来,变戏法似的。
她走回三号车旁,她已决定要开着这辆车走过这扇门。前提是它将敞开。如果到头来发现这扇门没法开,这番周折就会变成天大的笑话。罗兰要帮她坐上车座;黛塔却粗鲁地甩掉他的胳膊,自己爬了上去。她按下了车轮旁的红色开关,小车的电动马达立刻轻鸣着发动起来。标志剩余能量的指针转到了绿色区域。她旋动了右把手上的油门,小车朝向写着“找不到”的闭合的门慢慢驶动起来。就在小车子弹形的车头即将触及门板时,她停了下来。
她转向枪侠,脸上挂着复杂而虚伪的笑容。
“行啦,罗兰——那偶就跟依说白白咯。天长夜爽。但愿依能到达那座天杀的塔,还——”
“不。”他说。
她盯着他,黛塔的双眼里闪出狡黠的坏笑。就是要把他激怒,把事情搅和成她不想要的局面。既然她已经插手了,就要惹恼他,让他瞅明白她是何许人也。来吧,白鸡巴鬼,依来试试吧。
“咋啦?”她问,“大小伙,依琢磨啥呢?”
“我不会这样和你道别,这一次绝对不行。”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在黛塔滑稽的怒气中,话才会说成这样:依这嘛尼思。
“你心里清楚。”
她挑衅地摇摇头。不晓得。
“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