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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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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曚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刹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留着我们相遇的证据。”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救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儿,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咬住嘴唇,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我压低声音,“去闩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闩。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忡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说,“把药送给大哥。”

她沉思一会儿,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颤。

“怎么?”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说。

慕容湄胸膛起伏,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即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池枫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她说。

第六章惊变池杨

酥雨无痕,莲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桥,看见池枫正独自凭栏,青衫历历,已为雨水沾湿。

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一笑,叫声:“大哥!”

又指着池中初发莲叶淡淡说:“今年的荷叶抽得真早。”

庄中有温泉暗通池底,尽管地处塞北仍可种植莲花,但三月生叶却并不寻常。

我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清明,”同他看了一阵如镜池水后我说,“我们一同去扫墓。”

他低声答应。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环和,温泉溪水暖气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候,我们于先祖父母坟前一一拜祭。然后我在慕容宁的墓前驻足凝望,池枫立于我身后几尺,默不作声。

我回过头,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无法释怀,虽然事情已过去两月。

“我从未怪你。”我说。

我从未怪过他,即使当那天他忽然走进我的书房,告诉我几天前在铃雨镇他放走了关荻和慕容湄。他当时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无欺,只将事情一一说清,全无辩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说:“我宁可你不让我知道。”

他叹口气,垂下头。我的弟弟,他从不懂得文过饰非,更不懂得对我隐瞒。

我命令他十天不许出怀枫居。他领命而去,状若释然。然而我们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谓责罚只为了让他安心,他知道,所以尽管他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装成一派欣然。

“我从未怪过你。”

当我这样说时,他只笑笑,无言。责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无计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几时回来?”我转开话题。

“她……”

他忽然停下,望着东侧山岭,目光一涨,万分明亮。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红衫女子远远站在东边山壁,面目虽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慕容湄。

“大哥……”他回头望我,声音微微发颤。

“你去吧,”我说,“带她一起回庄。”

他粲然一笑,飞掠而去。我看见他在山坡迎上她,两人相对站定。

我移开目光。

青天无片云,而温泉里逸出的白雾团团飘移,仿佛所有的云都落在这谷中。

我转身望着水汽氤氲中慕容宁的墓碑,想起她带给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这一次,另一个慕容家的女子会为我的弟弟带来什么。

就在这时我分明感到心惊。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头突然收紧,我不由自主地转身,看见山坡上池枫正微微后退——刹那我棰心痛悔,拔身飞掠。我眼前发红,撞开草木,夺路狂奔。但我绝望地感到一切都为时过晚,大错已经铸成。

池枫!

……

他回过头来,当他听见我的叫声。

他的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困惑,双目迷茫。

在他身后,慕容湄呆呆站着,她手中的长剑正滴下最后一滴鲜血。

我急痛攻心,双眼如欲喷血,出剑,我扑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剑势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愤怒后悔恐惧悲痛,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闪,是池枫,他竟然挡住她!

我不及收势,奋力扭转剑尖。剑锋擦过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势犹未尽,我跪倒,长剑深深插入土中。

学剑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狈。

“大哥,你放她走吧。”池枫在我身边安静地说。

我望着他衣上斑斑血痕,觉得全身滚烫,惟有心中一片冰冷。“不!”我拔出剑厉声说。

他惨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只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开剑柄,我回头望着慕容湄。

她的眼神一片空洞,干枯无物。

“你走吧,”我听见池枫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目光一闪,望向他。

“我不要紧,”池枫努力将颤抖的声音转成柔和,“伤口并不深。”

她呆呆地望着他,仿佛并不明白他的话。忽然间,她转过身,缓缓走开。她倒拖着那柄长剑,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缓缓消失在山岭那边。

我如梦方醒。

我将池枫放倒在地,撕开他的衣服。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刹那,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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