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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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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得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最为快乐的短短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早已被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咳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像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至少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湄,”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笑了:“说不定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样也好,”我说,“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能快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但是没有人笑闹,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古怪,不像在看一场迎亲的热闹,倒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灾祸。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过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隔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将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

第三章成亲池枫

今夜风湿霜冷,欲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日子。

我连夜回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也就是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阿得兴奋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满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立刻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分戏谑,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流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像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刹那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抱歉,”我说,“很晚了,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笑起来:“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和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像是江南,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像是江南的雪么?”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有些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没人比我清楚荣嬷嬷有多麻烦。”

她笑出声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来这里很久了?”

“是很久,”我说,“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不再追究下去。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色,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温柔涌上心头。

啊,我的新娘。

她忽然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么要紧。”我说,忽然一阵迷惘。

她望着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问她:“……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时小心些,荣嬷嬷很警觉的。”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天晚上我正要翻墙,她忽然就站在我背后,猛咳一声说,‘姑娘,下次半夜起来摘花,万万要叫醒老婆子我,也好有人提灯照个亮,别抠到墙上弄坏了指甲。’”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荣嬷嬷的嘴真是还像从前一样厉害。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笑起来明明像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刹那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天杨轩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进来,等你很久了。”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头也不抬。

我自行在他对面坐下。“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更早些。”

那么是我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坚持把书又看了片刻,才把书本一放,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你喜欢她。”

我脸上有点发热:“何以见得?”

大哥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一眼看出你的不快活。”

我大为狼狈,我这位大哥永远这么目光犀利,言辞尖锐。

“你不是来跟我拒绝这婚事的吗?现在又怎么说?”

“还是不行,”我笑了笑,“我不想害谁……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大哥皱了皱眉,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那件事你可以告诉她,”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张口结舌。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闪过,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于是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流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像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荡,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色。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我,轻轻笑了。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我让她打足精神折腾了十天,今晚终于不行啦。”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甸甸的红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在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她问。

我笑了笑:“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就好。”她说。她侧过脸来看我,过了一阵,有点疑惑地说,“真是奇怪,你是我见过的笑得最快活的人,即使你好像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讶异。过了一会儿,像是找到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一般,轻轻笑了。

“这就是红莲峰?”后来她问我。

“是。你看它的形状就像一朵莲花。”

她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峰顶上是什么样子?”她问。

我眼前飘过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很久没有上去过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风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

“今晚我们上去好么?”

我看见她雪白的脸颊,潋滟的目光。她的眼里映着红莲峰的红,就像是隐隐的火。这一瞬间她多么像我的大嫂,也许她们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着相似的血液。

但是红莲峰其实无路可攀,这么黑的夜,山上还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说“改天吧”,却明明听见自己说“好的。”

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抛不开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绝。

自那一年后我就没有再上过红莲峰,只有凭借从前的记忆寻找落脚之处。

她亦步亦趋跟随着我。

峭壁冰滑,她的轻功虽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频频回头,但我并没有伸手。我害怕当我握住她的手,我会心软到再不忍放开。

我真是有足够的自私和狠心。因为我甚至没有伸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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