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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篇第一部 单刀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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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那姑娘一边说,一边早已起身,走到边门,伸手拉开。

  不想这一拉却出了问题。原来外面正好有人推门,这一拉,自然无巧不巧,
就势拽进一只手,直往胸前摸来。那姑娘“呵”地一声,却见那只手堪堪摸到胸
前,半空里停住了,原来又是梅知节,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是珠儿姑娘呵,到
这里做什么?”

  “梅……叔叔,”珠儿慌道:“我来找我哥哥。”

  “你哥哥在看护病人,这时候恐怕不方便见你。”

  “那……七哥呢?”

  “老七昨天从这里离开,就直接吊祭王大侠去了——现在还没回家?”

  “是呵,家中好不惦念。”

  梅知节点头道:“这也就是他,年轻轻挑这么副担子……你宽坐着吧,我还
有事,不耽搁你。”一壁说,一壁径进院中,历阶登堂,直入郑不健的卧室。

  珠儿只得把门重新掩上,又坐回葡萄架下。宝象见梅知节神气不对,一边搬
来两把椅子,让五人都坐下闲话,一边不免竖着耳朵尖子,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卧
室里面。

  不一会儿,只听那里面先是梅知节道:“早晨我还没有说完,这次的事件不
象中毒。说到普天下厉害的慢性毒药,譬如苗疆与湘西的蛊毒,再加上西域追风
教的百日追魂散,发作出来,都不是这种表征。但要说到天底下致人疯狂的武功,
象摧心掌、散魄指之类,这些人却又都没跟人打过架,你说可怪不怪?”

  这后面便半晌没有声息。然后是梅知节蓦地提亮嗓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话?”

  之后是郑不健怠惰的声音:“你说什么?”

  梅知节强忍怒气:“我忙得很,也没心思跟你穷耗。你只给我一句话吧,这
七个人,你到底愿不愿意治?”

  “我的规矩素来‘六不’,心情不好,自然不治。”

  “你心情怎地不好?”

  郑不健淡然道:“只一看见你,又怎么好得起来?”

  梅知节冷笑起来:“那是呵,我一把年纪了,又不能倒活几十年,生得嫩嫩
小小的,俊俊俏俏的,讨你的喜欢,给屁股你肏,你自然看着我,心情大恶。”

  郑不健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梅知节厉声道:“你枉费了师父一番
教训,知道什么叫做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
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
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
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
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
贼——这是医圣的教诲,你看看你都做到了哪一点?似你这般行径,枉学了歧黄
一道,其实乃是医贼!”

  郑不健冷笑道:“我便是医贼,可笑你这苍生大医治死了人,却要医贼来替
你收手拾掇,也可谓得习业了,也可谓得精诚了!”

  梅知节怒不可遏,一拂袖,径从卧室里直冲将出来。冲到外面,一眼看见葡
萄架下的珠儿主仆,这才猛省说错了粗话,怒气上头也管不得许多,自顾破门而
去。

  院子里五个人早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去了。清风脸上阵红阵白,呆立
不语。还是宝象伶俐,连忙倒上一杯茶,若无其事端进屋内:“原来郑先生已经
醒了。这是冰好的茶,您看是不是太凉了些?”

  郑不健并不理睬,从床上挣起身,两手用力,爬往床边。宝象连忙放开茶杯,
上前帮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依旧只凭着自身的力量,爬到床边,拉过轮椅,双
手握住扶手只是用力一撑,整个身子顿时落将进去。刚一坐好,便又转着轮子从
屋内出来,去下那台阶。

  那台阶原有一半做成轮椅专用的缓坡,郑不健这一出门,狂怒之中未曾留意,
却只有一只轮子上了缓坡坡面,另一只落在台阶上,带着椅身歪斜,咯咯噔噔一
路直冲下来。宝麝看着不妙,慌忙将珠儿往身后一拉。清风回过神来,却冲上去,
猛一把将快要颠出来的郑不健按回椅中。

  郑不健喘一口气,略略坐稳,顺手按住清风领口只往旁一扠,一下子将他扠
了个仰面朝天,夺路出门。出到门外,跟外面停着的马车又一撞,撞得椅头朝东。
索性就一路往东走去,上了天宁街。天宁街再往北,便是北城的拱宸门。郑不健
怒不择路,一直往前出得城门,更不思索,只顺着北护城河往西而去。那扬州城
运河之地,城里城外水道交错,相互间贯通无碍,顺着此河西行,不要多久,便
到了保障湖口。

  保障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狭长的湖面瘦腰一握,比之西湖丰腴,更多了份
清健秀美。因为两堤种的全是柳树桃花,春季烟笼长堤,花娇柳润,自然别是一
番风味。此时桃花早谢,那一堤杨柳、一池荷花却生得浓郁,正好赏玩。这天正
值日暮,恰是游人游湖歇凉的开始,但见那些品类繁多的画舫灯船,诸如沙飞、
江船、摇船、划子、双飞燕、牛舌头、丝瓜架、玻璃船等等等等,全都被船娘撑
出来,在湖面上摇弋来去,招揽游客。

  郑不健趁着一股怒气,直走到红桥边上,发了一身热汗,才渐渐觉得平静下
来。也不理船娘的声唤,转着轮椅慢慢行过红桥,便看见红桥边的柳荫下,有不
少人在那里垂钓。左右茫无目的,走了许多路,终于觉出些疲累来,便在桥边歇
下,呆着脸,看这些人钓鱼。看了半天,似乎瘦西湖水产丰富,人人都有收获,
就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至今不见动静。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柳荫下还低低压顶竹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
头上,持着长竹竿,钓得比别人格外专心,全身上下,再不晃动一分,连竹竿也
端得平稳,纹丝不动。虽然如此,选的地方却不好,临着红桥桥洞,是个风口,
不断有风吹来,凉快虽凉快,未免把那细细的渔线吹得在水面上飘动不止。

  郑不健呆呆看着,见那渔线受了风力,紧一分,松一分,紧一分,又松一分,
只没个半分安静。似这般,自然什么也钓不上来。看得久了,不觉心里一灰。自
思一场人生,何尝不似这根渔线,不能半分自主。而况自己更生成天残地缺,畸
零孤另,扎挣半世,毕竟又有何益?人面前再怎么逞强争胜,转背后还不知被如
何糟蹋,何尝不是给大家作了半世的笑柄闲谈——罢,罢,罢!

  思量半晌,只觉万事皆休。微微低头看往湖内,那湖水清粼粼的,斜阳下泛
出万道波光,犹如美人破颜一笑,刹那间光华尽绽——今生今世,何尝见过这样
一种艳惊四座的风情绝世?止不住便有个念头直窜将上来:只须再用上两把力气,
卟通一声,从此之后,省却多少艰辛,也再不必人前逞骄傲,也再不必人后伤怀
抱……

  那专心致志的垂钓者忽地缓缓转过头来。郑不健已有一只手搭在轮子上,此
时不由自主,竟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原来那人年纪也不轻了,斗笠下面,鬓边
已见星星白发,容长脸上浅浅刻着几道皱纹,却仍是掩不住一种风流娴雅的态度,
两粒瞳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口古井,沉沉静静地看将来。

  郑不健被他这一看,蓦地心头一醒。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沧浪污我,我污
沧浪。先生濯足之不足,尚欲污之以躯乎?”

  郑不健一怔,只觉无话可答。在梅知节面前那般的牙尖嘴利,这当儿,竟好
象根本架不住这种翩然风度。眼见灰衣人欲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头微皱,勉强一
笑,依旧转过头去。郑不健仔细一瞅,这才注意到他为什么一直不动。原来那根
钓竿,别人都是将根部横在腰后,只有他象是犯疼,紧紧抵住肋下。看那用力的
程度,想来必不只是习惯动作而已。

  这景象并没让郑不健看多久。只一刻,灰衣人轻叹一声,忽而站起,将钓竿
往岸边一插,湿淋淋的丝线便从湖面上挑将起来,挂在半空。线头那一只鱼钩呢,
也不知是早让鱼儿咬空了,还是根本就没放饵,明亮亮地晃悠着,一串串往下滴
水。

  “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倒是生而何欢,只是……”灰衣人叹息一声,忽又
没话,袍袖一拂,大踏步上桥,自从红桥上往西去了。水面上吹过风来,逼紧了
那一袭灰袍,郑不健这才发现,这人原来瘦得厉害,一把骨头挑着灰袍,有如湖
堤上被晚风吹斜的,那一线伶仃细柳。

  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
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
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
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
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
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
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
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
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
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
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
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
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
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
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
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
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
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
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
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
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
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
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
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
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
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

  再拿过《后汉书》来看,翻到上次看过的《班梁列传》。班超万里封侯,扬
威异域,这回字面上倒是干净了,可又怎么总觉得那层意思,牢牢地藏在白纸黑
字里头,抛撇不去,惹人暇想。没错儿,班超确实功业彪炳,可那功业彪炳背后
呢,那后面呢?他还干过些什么?是不是也象今天下午,那句话说的……

  这样一想便什么也读不进去。只管坐在灯前发呆,直到更深人定,还未等到
老七,只得上床睡了。却又哪里睡得沉实?只觉一股腌臜逆气哽在胸口,既出不
来,又咽不下,好不难受煞人。勉强朦胧过去,也不晓得什么辰光,忽然近处一
声清啸,蓦地里拔起在半天空中。

  那啸声清亮绵长,直如滔滔江水,浪头相叠,才一拔起,便听着后浪赶前浪,
急流相续,一直往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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