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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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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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