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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他最近几个月以来,从未出门一步,在他困居一室的这段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他人生中的某一境界。
现在他已突破此中界限,回到生动的,五光十色的人生之中,这道门槛,便是一个象征,而他终于跨过了。
他走近石头,石头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赵羽飞道:“石头,你为何心事重重?”
石头郁郁不乐,道:“我遇到鬼啦!”
赵羽飞深信他不会有一个字说谎,是以大为惊讶,问道:“遇见鬼了?什么时候?”
石头道:“就是早上。”
赵羽飞道:“怪不得你午饭吃得很少,只不知你为何不告诉我?”
石头道:“我怕把你骇着。”
赵羽飞失笑道:“你的心肠很好,但为何现在又告诉我呢?难道我现在就不会骇着么?”
石头苦头苦脸,道:“麓大师对我讲过,一定得跟你讲实话,所以你问起来,我可就不能不说了。”
赵羽飞点点头,道:“好,只不知那鬼长得怎么模样?有没有长长的舌头和七窍流血?”
石头摇头道:“如果是那样,反而好了。”
赵羽飞大感兴趣,心想这石头虽然浑沌,但说话倒是耐人寻味,甚是有趣的。
当了问道:“为什么那样反而好呢?”
石头道:“因为那样子我就不管她啦!”
赵羽飞不解,道:“你不管也不行啊!”
石头道:“如果是一个恶鬼,我管他做什么?”
赵羽飞一想,这话真有道理,因为假如是个恶鬼,你管他作甚?况且也无从管起,于是大大点头道:“对极了,那么这一个鬼是什么鬼呢?你为何非管不可?”
石头道:“是一个女的,漂亮得不得了,比以前我见过所有的女人都美得多啦,所以我很不情愿她是鬼,谁知道她偏偏是鬼。”
石头说到这里,叹一口气,又适:“她还对我笑呢!”
赵羽飞皱起眉头想了一下,才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
石头听了他的声音和表情,顿时感觉出他似乎并不相信,当下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说谎话?”
赵羽飞郑重地看着他,道:“我晓得你绝不会骗我。”
石头才安心了,道:“是的我确实看见她。”
赵羽飞道:“你凭什么说她是鬼?”
石头道:“我走近窗边时就看不见她了。”
赵羽飞道:“她不会藏起来么?”
石头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那屋子一眼就看遍了,没处可藏。”
赵羽飞也得承认石头并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他只不过憨厚没有心机而已,这等普通的推理能力。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必定查看过四下,认定她没有藏起来,开他的玩笑。
但假如把这件事的经过当做真实的事,那就很严重了。首先他须得知道的是那儿本来荒凉无人,几时盖搭了一间小屋?第二,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孩子,当真敢独自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么?第三,她怎会向一个陌生的男人微笑?就算她真的笑了,石头又有什么理由到窗边去看人家?第四,这个女的故事是发生于光大化日之下。假如世俗相传鬼都是在黑夜活动的说法,乃是正确的话,则大白天怎会见鬼?
他那天生明敏灵警的脑筋,一转之下,就想出了这几个问题。
他瞧着石头,暗暗忖道:“假如我要逐一弄明白这些问题,起码要不少时间。”
于是他决定放弃追究,无论那个美女是不是鬼;一与他本不相干,辛辛苦苦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处?
他安慰石头几句,便把他打发开,并且尽量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令石头明白他不感兴趣的心意。
因此,往后过了三天,石头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然而第四天中午时分,石头正在做饭之时,赵羽飞却破例地直入这间厨房。
石头本来懒洋洋地在烧火,见他讲来,登时精神一振,黧黑的面上,泛起了笑容,高声道:“大爷你早饿了?”
赵羽飞道:“饿不饿都不打紧,我是来跟你谈一谈的。”
石头道:“那敢情好,你想谈什么?”
赵羽飞道:“想谈你看见鬼的事。”
他眼看着石头立刻沮丧下来,泄气得还真快。
当下又道:“你可愿意跟我谈?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跟你谈别的。”
石头沉默了一阵,才无精打采地道:“随便你。”
赵羽飞道:“那么咱们还是略为谈一谈吧,你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定,且连鸟肉都没得吃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石头道:“我没空去打鸟,前天和昨天我仍然看见她,而且她这两回还向我哭呢!”
赵羽飞道:“你一直没跟她说过话,对不对?”
石头道:“当然啦,我一走进去,她就不见了,怎能跟她说话呀!”
赵羽飞道:“你没提起今天的情况,想必另有惊人的变化无疑了。”
石头只点点头,一副乏劲的样子,但忽然跳起身,问道:“你怎么晓得?你也去看过?”
赵羽飞道:“没有,我只不过猜想而已。”
石头道:“猜得好,也许你能够猜得出她往哪儿去了,对不对呢?”
赵羽飞摆摆手,道:“不要急,如果你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能解答。”
石头马上就高兴了,道:“好极了,那么美的姑娘,不知受谁欺侮,真是太可怜了,我一定得想法子帮忙不可。”
赵羽飞失笑道:“她如果真是女鬼,试想咱们能帮什么忙呢?”
石头认真地道:“她是鬼的话,咱们也能变成鬼啊,对不对?”
赵羽飞暗吃一惊,心想:“亏他想得出这等浑主意来,幸而我改变了不管这事的主意,要不然这家伙可能真的寻死,企图变鬼去帮助那女鬼呢!”
他丝毫不露出心中的震动,淡淡道:“问题是你如何能确知她是鬼而不是别的?如果你没有法子确定,你就没法子变鬼,因为等你变成鬼时,才发现她是活人,又或者是孤仙之类的东西,你想活过来,那就难了。”
这番话纯是企图以道理去折服对方,而不是利用感情或权力迫使他放弃。因此,赵羽飞非常小心的观察对方的表情,以便推断自己的话生不生效力。
但见石头似是忽然惊醒一般,道:“是啊,那时就麻烦了,那么我应该先确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鬼,才能谈到如何帮助她,可是这样?”
赵羽飞点头道:“正是。”
这时他心中十分宽慰,因为石头决定不会做出寻死之事了。
当下问道:“今天早上又发生什么了?”
石头摊开手,表示一无所有的意思,道:“不见啦,通通看不见了。”
赵羽飞笑一笑,道:“如果她不再出现,咱们也可以恢复安宁啦!”
石头道:“大爷,可不只是她不见,连那屋子也没有了,真奇怪,那间屋子居然可以搬来搬去的。”
赵羽飞点头道:“有些屋子果然可以很容易搬动。”
石头道:“我瞧了半天,那儿一片花草,什么遗迹都没有。”
赵羽飞心中一动,道:“如果盖搭过屋子,哪怕是可以搬动的,仍然会留下痕迹。至少地面的花草一定变了样,只不知你有没有留神去瞧?”
石头道:“瞧是瞧过,但没有想到这一点。”
赵羽飞道:“好在这件事不急,你明儿去看过,再告诉我。”
这一天他们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石头是个不用心智之人,现下有赵羽飞出头,他好像已把责任移交,顿时身心安泰,恢复欢恬自得的样子。
但赵羽飞却不然了,他外表上没有一点儿变化,事实上他内心却波澜万丈,起伏不休。
他对自己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以往的修养似乎都不起一点儿作用,感到非常惭愧。因此,当他好几次想立刻去瞧瞧时,都尽力抑制住这个冲动。
翌日的破晓时分,他就在想这件事,一面又暗暗惭愧自己何以忽然如此不能沉着?但惭愧归惭愧,想仍然照想。
石头一直没有动身去瞧的迹象,赵羽飞熬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石头,你不打算出去么?”
石头讶道:“这么早,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出去的呀?”
赵羽飞这才发现目下仍是清晨,外面草尖叶面上,仍然有闪闪发光的露珠呢。
当下他再三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尤其是他无事可做,打开佛典,眼中连一字也看不进去。
终于熬到那个石头动身了,他欣慰地舒一口气。随即想起要面对不知多久的等待,这又使他心烦意乱起来。
这会儿的赵羽飞,表现得如此的焦煤不要,屡屡进出于草地和木石小筑之间。知道他的人看了,一定会感到无以置信,因为他前几个月,尚如槁木死灰一般,而现下却为了一件与他完全无关之事,急得比猴子还更毛燥些。
时间只过去了一阵,可是赵羽飞已经非常不耐烦。当他奔出草地,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亲自去看时,大吃一惊,仰首忖道:“我如此着急,固然是因为好久没有任何活动之故,但又会不会是因为我听说那女孩子很美,才使我这般心急呢?”
他脑海中掠过几张美丽的面庞,最后只有一张面庞仍然未消失,她那黑白分明,明亮得宛如天上星辰的双眸,似乎能诉说出任何言语。而那挺直的鼻子,白玉般而又透出桃花颜色的双须,迷人欲醉的香唇,形成了世间至美的一幅图画。
这位脑中之人,正是已经珠沉玉碎,永别人间的尤丽君。
赵羽飞忽然泄了气,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根本不能动弹。
这一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羽飞才从那无底的悲哀深渊中浮起来,回到这现实的人生中。
四下的风景仍然是那么幽美宁恬,明媚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山风中夹着浓郁的树叶和绿草的气味。
在往常这些景色和气味,定能使他回忆起小时候,走过人家的篱笆或山径的片断景象。
哪会使他泛起谈谈的惆怅,以及一份亲切的眷恋。
可是这刻,他已找不回那熟悉可爱的轻淡惆怅,只有刻骨铭心的余哀,在胸际绦纶。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了,也可以说他经历了人生无情拖拉打击,因而成熟了。
石头的脚步声从林内传出来时,他已经完全不焦燥,只用意兴阑珊的眼光,向那边望去。
石头奔了出来,见到赵羽飞,顿时安心地透一口大气,高声道:“大爷,那屋子又看见了。”
赵羽飞点点头,道:“没有关系,你慢慢说。”
石头走近他,又道:“那个姑娘又向我笑了。”
赵羽飞道:“当你走近去时,又看不见她,是也不是?”
石头道:“是呀!”
赵羽飞道:“那么等到明天,她又会向你哭了。”
石头惊道:“要是她一定哭,我明天不去就行啦!”
赵羽飞道:“你怕什么?”
石头道:“不是怕,而是觉得心里难过。唉,大爷啊,你定要亲眼见过,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可爱。我一看她流眼泪,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
赵羽飞的面色阴沉下来,道:“这等手段太卑鄙了。”
话声中流露出愤恨的意思。
石头茫然道:“什么卑鄙呀?”
赵羽飞摇摇头,突然道:“走,现在就去看看。”
石头大喜道:“那就好了。”
赵羽飞感到不解,问道:“为什么这样就好呢?”
石头道:“因为你看过之后,哪个姑娘是不是鬼这回事,我可用不着去想了。”
赵羽飞不禁莞尔一笑,道:“从此就等我去伤脑筋了,是不是?”
石头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大爷呀,我是个笨人,你要我一天挑三百担水都行,但叫我想事情,我实在受不了。”
赵羽飞道:“好吧,咱们去瞧瞧。”
他们穿越过幽静美丽的山坡和浅谷,最后走过一片树林。
从树林出来,可就看见微微斜下去的平坦山坡下面,有一间茅顶木屋,看起来相当结实,绝对不畏风雨或是野兽等侵袭。
在树林与那屋子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三、四丈,平坦的坡间,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以及一丛丛的杜鹃山茶,还有许多灌木。
在这等景色恰人的所在,忽然看见这么一座屋子,虽然有孤寂之感,但也有遗世隐居的风味,令人悠然神往。
那屋子有一面窗户,向着坡上。这刻垂下一块竹帘,所以没有法子看见屋内的情况。
赵羽飞打量了一阵,面色变化得十分剧烈,但石头却没有看见,一味直着眼睛,向屋子望去。
他喃喃道:“奇怪,那个窗子一向没有竹帘的啊!”
赵羽飞突然低声音,道:“石头,你仔细听着,你回到木石小筑,把我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