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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只当他要说甚么与罗天堡有关的事情,未想却是这样一句话,略觉惊讶。洛子宁见他沉默,只当谢苏不允,苦笑道:“书法一道,在下虽无甚成就,然则一直痴迷至今,先生是当世名家,洛某一直十分景仰,若是先生不便,那便……那便罢了。”
一言未毕,却听谢苏道:“你要我写些甚么?”
洛子宁大喜,道:“堡主正在等候,在下也不好太过劳烦先生,先生寻一张从前写的字,就已很好。”
谢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好,我的字都在窗下,你自己去检吧。”
这些时日他教导介兰亭书法,其中字帖均为他亲手所书,都放在窗下书桌上。洛子宁走过,一张一张细细审视,见里面多为经史篇章,间或有一两张诗词,字迹各有精妙,大为赞叹。
他毕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于是检了一首杜甫的《奉寄别马巴州》,道的是:“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 独把鱼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沉郁之中另有清扬之意,此诗恰如其分。”洛子宁暗想,他拿了那张纸正要离开,却见在这张字下面另有一张字条,被他一抽,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他拾起那张字条,见上面字迹跌拓纵横,并不似谢苏平日字迹工整,更像随手涂写而成。
上面只有一句词,只有一句: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洛子宁拿着那张字纸,一时间却是痴了。
在洛子宁引路下,谢苏被带至一间清净隐蔽书房之中。
介花弧的住处谢苏并不陌生,当日他重伤之时便是在这里休养,只是这一间书房他却从未来过。此刻见室内甚是轩敞,布置简洁,唯东首墙上一字排开挂了六幅工笔画像,介花弧负手站在画像前面,神色感慨,若有所思。听他来了,也未回首,只道:“谢先生,这些画像如何?”
谢苏停顿了一下,随即走过一一审视,他见有些画像纸质已然发黄,显是年代久远之物,画上人物各有不凡气质,连眉梢眼角之处也点染清晰,十分细致,遂道:“画像诸人气宇轩昂,笔法也非凡品。”
介花弧转过身,负手微微一笑,“这里挂的,原是罗天堡建堡以来,前后六位堡主的画像。这些先人,各有不凡功绩。”
罗天堡建立至今几近百年,地处朝廷与戎族之间,位置十分微妙,在双方之间一向中立。这些年来,朝廷戎族之间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罗天堡却能于征战中保持如此超然折冲之位,西域一带从未受战火侵袭,诸位堡主居功非浅。
此刻谢苏听得此言,只道:“介堡主文才武略称雄一时,功绩定然更胜一筹。”
介花弧笑道:“功绩不敢当,我只求日后自身画像挂在此处时,不至愧对先人,也就是了。”
这话隐有深意其中,谢苏心中思索,一时便没有答言。
果然,略停顿一下,介花弧笑道:“近年来谢先生虽处江湖之远,却亦应知朝堂之事,可知朝廷里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了么?”
谢苏闻言一惊,适时为灭玉京内乱,朝中曾与戎族签下和约,戎族名将燕然更曾带五百骑兵相助,至今也只七八年时间,却是烽烟又起。
向深里寻思,若刀兵再动,不仅两国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处置不当,西域十万子民一并也会牵连其中。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反观介花弧却仍是面带笑意。谢苏一时沉吟不语,介花弧却似并不在意他反应如何,只是一笑,“今晚有戎族使者来访,远道是客,罗天堡自当设宴款待,先生既为罗天堡上宾,也一同来吧。”
这一晚,罗天堡香烟渺渺,笙歌隐隐。
这次来访的戎族使者与罗天堡原是旧识,名叫也丹,近十年来便是他与罗天堡往来交易,此刻他见了介花弧等人,春风满面,道:“介堡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一旁的洛子宁笑道:“正是,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掐指一算,说是十载也不夸张。”
被洛子宁一句暗讽,也丹却毫不在意,只笑道:“正是正是,洛总管清姿一如往昔,甚是可喜。”
数人分宾主落座,也丹笑道:“今日前来非为别事,闻得再过一月,便是少堡主的生辰,主上特命在下送来明珠五对,玉带一双,舞伎十人,以为祝贺。”
介兰亭年仅十五,要舞伎有何用处!何况这份礼物之厚,远超一般生辰贺礼。显是也丹借贺生辰之名,其中另有他意。
介花弧却只是面带笑容,不置可否。也丹见他如此神情,便拍一拍手,下面自有人答应一声,一队舞女连着乐师,依次鱼贯而入。
这些舞女均是身着彩衣,姿容殊丽。只为首的一个人,却与诸人不同。
“这个人是……”介花弧眉头一挑。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一身华衣,腕系金铃,腰间一条彩带飘飘洒洒,眉间一点朱砂印记鲜明,一头长发漆黑便如鸦翼一般,生了一双碧绿的猫儿眼,神情倨傲,却是一个波斯舞女。
适时不若盛唐,中原波斯歌舞伎人数量本来就少,西域就更是难得一见,且那波斯舞女样貌端丽,气质都雅,迥非一般舞伎可言。
介花弧笑道:“也丹,你倒是有心人。”
此时酒菜已然送上,也丹笑道,“堡主缪赞,也丹愧不敢当,且让她们献舞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介花弧笑举酒杯,道“有何不可?”
乐声飘洒而起,以那波斯舞女为首,众女翩翩起舞。当真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一曲既毕,众人称赞不已。介花弧吩咐手下拿来锦缎之物赏赐,众女各自称谢。
只那波斯舞女不接赏赐,得众人称赞,面上也无欢然之色,眉头紧蹙,也丹笑道:“这波斯女子有一支最擅长的舞蹈,名唤《达摩支》,是波斯古曲,只是当初随她来中原的波斯琴师已死,故而我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
那舞女闻得此言,更是湫然不乐。
介花弧笑道:“这也无妨,当此清歌妙舞,已足以畅人心怀了……”一语未毕,忽听身边“叮、叮”几声,音节婉转却古怪,荡人心魄。
那歌女闻此音节,面露惊喜之色,一双明眸便向发声之处望去。
众人也随她眼波望去,只见介花弧身边最近一个座位上,一个身穿月白长衫之人翻转手中象牙箸,“叮”的又是一声,却是在敲击手中一只琉璃杯。
也丹进门之即,已见此人座次竟与罗天堡堡主并列,介花弧对他礼节又分外不同,当时便曾注意过他。但这人面目一直隐于阴影之中,又未曾开口,想注意也无从看起。此时才见他神色端凝,见歌舞而声色不动,举止安然有法,心道:“此人定非寻常人物。”
这人正是谢苏,虽只是一支牙箸,一只琉璃杯,在他手下却分外不同起来,众人只见他手下动作渐快,一声一声却是节奏分明,疾若惊风密雨一般,声振全场。
那波斯歌女又听了几声,面上神色更为欣喜,忽地扬眉动目,足尖轻点而立,姿态飘逸,眉间一点朱砂更是鲜红欲滴。
也丹惊喜道:“达摩支!”
酒杯敲击之声愈疾,竟是亦有宫商角徵之分,那歌女起初动作平缓优雅,随乐曲声音一变,动作亦是随之轻飙,或跳或跃,忽而凝立,忽而飞动,腰间一条彩带飘扬若仙,腕间金铃随着节奏“叮当”作响。舞动之间,面上神情亦是丰富异常,直如自在天女降世一般。
这正是: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也丹抚掌大笑:“好,好!达摩支飞天绝代之舞,未想今日竟于罗天堡再现!”
介花弧含笑举杯,“既如此,何不再尽一杯?”
也丹笑道:“堡主有言,敢不听从!”说着已干一杯,又道:“这位先生却是何人,从前并未见过,好高明的手段!”
介花弧笑道:“这一位,乃是介某的至交好友,也是罗天堡的上宾。”
也丹道:“既为堡主好友,又为罗天堡上宾,定非寻常人物,却不知这位先生当怎样称呼?”
介花弧笑道:“我这位好友姓谢,单名一个苏字。”
“谢苏?”也丹暗自思索,但并未听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当日介花弧将追捕一事遮盖得严密,故而戎族这边也不知情,此刻也丹只道他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出来,口中却道:“原来是谢先生,久仰,久仰!”
谢苏全心专注在乐曲之上,听得此言,只微一颔首。
一曲既毕,那歌女收袖而立,一双猫儿样的碧绿眼眸直望着上首那一身月白的身影。
谢苏放下手下牙箸,微叹一声,“甚么绝代,这达摩支,中原何尝没有的。”
昔日北周灭北齐之后,周武帝于庆功会上亲奏五弦琵琶,被俘北齐后主高纬在他伴奏下为“达摩支”舞,当日谢苏读史于此,尚且为之叹息不已。
他心中翻扰不定,手腕一翻,乐声再响。清泠泠,冷森森,却另有一阵激昂顿挫之意。
这一曲众人却大多熟悉,正是一曲《将军令》。
将军令众人皆有听闻,然则这一曲本是雄壮威武,在谢苏手下却是清郁沉抑,低回不已,也丹抬首望去,见谢苏坐在那里,气宇清华,一双眸子比之烛火尚且夺目几分,不由看得住了。
谢苏手执牙箸,烛光映在他面上飞舞不定,众人皆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低声吟道:“……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一个“重”字方才落定,这一曲将军令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他手中牙箸断为两截。
那波斯女子一直注视着他,忽然道:“你……心里难过?”
她这一开口,却是地道的中原官话。
自这队舞女进来之时,也曾向介花弧等人行礼问好,只这波斯女子未曾开口,也未行礼,众人只当她不谙中原礼节,也未在意。此刻却听她一口官话说得清脆流利。众人皆是一奇。
介花弧手持酒杯,带笑看了谢苏一眼,谢苏却根本未留意到他眼神。
他无意在一个舞伎面前流露心绪,只放下手中琉璃杯,并未言语。
那波斯女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弯下身去,口中喃喃道:“安色俩目阿来库木。”
谢苏诧异看了她一眼,并未起身,口中却回道:“吾阿来库色俩目”。
那波斯女子惊讶只有更甚,那一句原为她家乡语言,意为“求主赐你吉祥顺心,事事如意”,是一句极诚挚的祝福之语,中原少有人知;而谢苏却亦是以她家乡语言作答,意为“主也赐你平安”。那波斯女子自小便被卖到中原,少闻乡音,更莫提是这等祝福之语,不由眼眶一热。
也丹在一旁见了,心中一动,正要说些甚么。却闻罗天堡一个侍卫走入,手持一张烫金拜贴,道:“禀堡主,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八 惊变
“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这一句传来,也丹手一颤,杯中的酒水洒出了少许。
介花弧面带淡薄笑意,正看着他,也丹尴尬笑笑,喝了一口酒。
谢苏自从与那波斯女子对答之后,便又隐回了阴影之中,神情静默。
此刻那些舞伎连同乐师已然退至一旁,时间不久,只闻脚步声响,四个剑士走入大厅,一个个神情精干,向介花弧躬身为礼。
在这四人之后,又一个玄衣剑士走入,这人衣着与先前人等并无太大分别,年纪未满三十,气沉渊停,一双眸子精光内敛,他步履不缓不疾,待到厅堂当中,他停下脚步,向介花弧拱手为礼。道:“玄武见过介堡主。”
介花弧笑道:“玄铁卫客气了,请坐。”
玄武又转向客座,看到也丹却并无甚么异样表情,道:“原来也丹先生也在这里。”
也丹放下酒杯,伸袖抹了抹额头,道:“是啊,真是巧。”他正待再说些甚么,却见玄武已径直走向座位,四名剑士分列身后,也只罢了。
介花弧手举酒杯,闲闲道:“玄铁卫几时离的京,令师和令师兄可好?”
玄武听到“令师”字样,便恭谨答道:“家师康健如昔,只是政务繁忙,幸有龙师兄在一旁协助;白师兄伤病未愈,至今须得以轮椅代步。”
他口中说的“家师”,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师石敬成,那石敬成手下四大铁卫,当日生死门一役,朱雀惨死,白狐重伤武功尽废;余下二人,龙七协助其处理朝中政务,玄武却是专事行走江湖,声名尤为显赫。
介花弧道:“原来如此,待玄铁卫回京,代为问候一声。” 玄武闻言,又自起身谢过。
几人寒暄已毕,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氛又自沉寂下来。
也丹又饮了一杯酒,他知这次玄武来意不善,只未想京里动作竟然是如此快法;又想太师府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