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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暗中讨好官员的事情在历史上的确经常发生,但无一例外的是,被讨好的一方一旦托大些,不自知退,总有一日会被过河拆桥。而我打算做的事,就是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拆桥。
虽然地方的势力比前几朝不知小了多少,中央的实力也大大增强,但是和我所知道的封建国家的中央集权相比,地方的权力还是太大了一些。不说别的,盐铁之事居然不是官营,这样就聚了商贾,成就了地方富豪。这样的富豪,在一个完美的封建社会,是不需要的,他们的存在无论从实质还是从舆论上来说,都对农业的伤害太大,他们败坏了社会风气,许多年轻人都不愿意去种地,反而愿意去经商,倒卖货物。这对于一个农业生产力并不高的国家来说是致命的,粮食的缺乏往往会跟亡国联系在一起。这也难怪我的皇兄想要改革。其实历史发展到这里,必定会导向改革。埋下分裂的种子,不是改革,就是灭亡。
再说,旁边的蛮族并不是很安静,前几朝忍了那么长时间,内忧外患的,如今没了顾忌。也该是教训他们的时候了,哪里都要用钱……
只是,改制二字,重在用人得当,行法的时,量法得度。
用人不当,上朝新政执行者虽为皇帝亲信,却大多没有家族背景,也无根基于民间,说白了就是曾今的幕僚集团,靠皇权在后面撑着。我登基后派他们下去基层当县令知府,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聚敛民心么。
所谓行法不时,天下豪族,尚有傲气,忽然一刀斩断,折杀其焰,物极必反。
量法不度,三年之内月月新法,惶惶人心。
我上位本就事出突然,又何必将新法一股脑倒出,去做那光绪?
我自是会一点一点,缓图后进。
我看着三羊开泰的火笼中跳动的火星,沉吟了一会儿,对陆公公道:“召苏起过来罢。“
陆公公应了一声,叫人去了。
一会儿,苏起便到了。他迈步进来,站在了我御书房的另一面,他面上平静无波,我从我手上的折子上抬眼,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很朴素的青色棉布长衫,只见他撩起袍子跪地行礼道:“微臣苏起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怔,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后,我有些好奇他对着我下跪的感觉了。
我温言道:“苏爱卿平身吧。”
苏起闻言便回了身子,站直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既没有恭谨的样子,也不见倨傲的神色。
我边批折子边道:“在宫里住的还惯么……”
苏起淡淡地道:“托皇上福,臣住的还好。”
我点点头:“陆元。”我唤道。
“皇上有何吩咐?”陆公公在外面打起帘子,躬身道。
我沉吟道:“苏起不比一般平侍,日后比照三品侍君的用度调配;天渐渐寒了,给水凉殿多加一些炭炉。”
“遵旨。”陆公公躬身应答了。
我点点头,对站在一边静立的苏起道:“快过年了,苏爱卿也别老是穿这么朴,要是缺绸缎,直接找内务府要就是,就说是朕说的。”
苏起一怔,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些,只是平平地回话道:“臣并不缺这些。”
我在脸上挂出了招牌的微笑,温和地看着苏起,脸上浮现有些无奈的神情。
上一世的时候,多少搭讪,多少一夜风流,都是通过这个微笑开始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这个微笑是春风拂面那种,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不过让苏起对我放下戒心,那是不可能了,他对我的戒心是用血和生命浇灌成的。我只是想让他觉得不可捉摸,我只是想让他困惑,让他震惊于我的表里不一,心若蛇蝎。
配合着脸上的笑容,我温言道:“也是,朕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是看见了问一声,你自己要什么就跟内务府讲。”
苏起点了点头,答了一声“是。”我却瞧见他的眉轻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这次朕召你来,是想向苏爱卿请教些事。”我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苏起仍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这个表情是很好的,一般来说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但在皇上都拉下身价用商量的语气跟一个品级不高的官员说话的时候,这种表情就不那么天衣无缝了。
至少,要露出惶恐的……或是受宠若惊的……或者自信的表情吧……可是苏起没有。他平平的面色反而暴露了他。他要么是懒得跟我装……要么……是以臣子的身份见我,他心思翻涌,根本就装不出来……
我笑了笑,道:“苏爱卿,你来看看这个折子。”
“臣不敢僭越。”平平的语调。
我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苏爱卿不必过谦。朕尝闻先帝在时,常与你论书册,说天下,爱卿胸怀广阔,中有丘壑如山,乃是难得的将才。今苏爱卿虽在宫闱之中,还望爱卿为朕分担些许。”
说着,我将折子递向苏起的方向,苏起神色微动,躬身双手承了折子,道了一声,“臣僭越。”便翻开看了,一看,便似乎没了精神分神,神色凝重起来,眉宇间有了一份认真。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的二哥,是什么让他手握四十万重兵之时,不向我报那杀子夺位之恨,难道他也要行刺么……我倒是要看看……
莫非他不想让姓苏的夺了这皇家的天下?
我真想看看他带着那样一段记忆,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上一次我在暗而他在明,这一次我在明而他在暗,我不是不给他机会。
起之
“苏爱卿,”我微微笑道,“你在皇兄尚未即位时,便引为知己,不知苏爱卿对平州知府秉承之事,如何看待?”说罢,我端起沏好的碧云罗,靠在椅背上,从碧云罗晕开的一圈圈热气后,静静地看着他。
苏起向前迈一步,不过极缓,他将折子双手呈在我的案台上放好,目光下垂,直直地落于案台钱的地面,缓缓开口道:“这平州所辖二县,高县令和曲县令都是枉顾法纪,损公肥私之徒,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道:“正是。”
其实这张折子上的也简单,讲的是山之东被水灾,民多饥乏,衣食皆仰给于县官。而县官大空,财政亦无,当地商贾却囤积财富,或滞财役贫,趁机贷于民,或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庶民皆氐首仰给。县官便用国家暴力压于商贾,教其财货均摊,遂终官商勾结,冶铸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黎民重困。
这,便是发国难财了,可谓穷凶极恶。
苏起皱眉道:“若枉法,查办便是。这等鱼肉百姓之人,便该按律腰斩弃市,不知皇上所虑……”
我一手置于雕龙案台,一手抚额,微微沉吟道:“朕何尝不知如此。只是此二人所犯之事,非一人一事,乃关联天下。此二人能明目张胆勾结巨商大贾如此,也是因了这几位官员打着新令收了盐铁之事的幌子,如此困民……”
果见苏起神色微动。
我顿了一顿,续道:“自我高祖建天下以来,接上朝之敝,上朝诸候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故我朝以黄老之术使民修生养息。当年高祖松驰天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时四海初定,四封同姓诸侯王于皇子王孙,以镇天下纷扰之心,亦使中央不至于孤立而无藩辅。当此之时,高祖……松弛商贾之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之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坐享其成;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于都市,乘人之危急,所卖者必倍,牟取暴利,行为日嚣。商业日繁,亡命之徒铸币以图重利,今弃捐农事而采铜者日蕃,释其束褥农具,转而冶熔炊炭,四境之内,从此奸钱日多,五谷不足。此于农本天下,乃是弃本逐末。可怜先帝虽颁布禁铸令,连坐曝尸,然亡命者于铸币,趋之若鹜依然。商贾之患,朕甚忧之。”
当年为了休养生息,王朝的政策很是宽弛,因此便民放铸、私铸、资铸风行,流通货币中币质好恶并行,币量轻重相杂。如今,金属货币的通货膨胀几乎在慢慢扼杀农业,农产品价格不断下跌。所谓,谷贱伤农。
又有言道:彼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玩汇率。货币增值时,天下的商品都可以轻易购得;货币贬值时,商品本身便越来越难买,轻重之说,便由此而来。
可是,时代有时代的精神。高祖时,时代的精神是开天辟地;如今,则应是皇权高立。
而无论如何,商业,都不是如今任何一个时代应该拥有的灵魂。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还有没有皇权,民心中还有没有对权威的敬畏,这以孝义为准绳的天下又在哪里。
苏起顿了一下,抬首,原本便如墨的眼更是深得看不见底,他道:“旧制日糜,何不唯新。”
我沉吟:“唯新,唯新,却是不易入手,多少朝代,只因新政亡国,朕……亦不敢不慎……不知苏爱卿以为如何。”
记忆中的清朝,若是不行新政,道是还可再撑几年,可惜慈禧将新宪法一颁布,八旗人心尽丧。我不得不说,八旗子弟无论如何糜烂腐朽,终究是大清国本,慈禧错在重用汉人,曾国藩是忠,可其他人如袁世凯之流未必忠。那改天换地的首义第一枪,便是张之洞筹建之汉阳兵工厂所造步枪‘汉阳造’,于清朝操练之‘新军’营中放出来的。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好在,我的改革,不会象她那般内忧外患,时间紧迫,也不会有民族问题。上天,终究是眷顾我。
图功未晚,亡羊尚可补牢;浮慕无成,羡鱼何如结网。我该做的,也一点点在做。到时候,就看火候分寸了。如今,我身不饥寒,坐拥荣华,天未尝负我;我若功业无进,我何颜对天?
御书房中还是那青铜香炉,还是一样的幽香,一样的檀木龙椅,硕大的雕龙案台。只是,再这一圈圈香雾缭绕中,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掉了个个。命运。果然无常。
苏起缓缓开口道:“臣闻……前朝新法,如今尽止。”
我笑道:“苏爱卿此言差矣,新法之中,尚留盐铁律。朕以为,盐铁律一项,乃新政根本。留此一项,别日便可力挽乾坤。”
苏起微不可见地轻轻弯了嘴角,神情微涩,竟道:“原来。皇上竟是将天下之人,朝廷社稷,玩于鼓掌之中。臣常闻皇上于先帝,大谬。如今,竟不知皇上胸中韬略。”我一怔,真没想到他居然将话题转到这里来了。既然他开了口,我便接了下去。也是,他既然为新政主刀,又何尝不知盐铁律的重要。
我深深看他:“苏爱卿此言又差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朕为王时,该尽人臣的本分,孝文皇帝曾言道,为王者,富贵易生锋芒,忠厚温良,最是得当,朕深以为是。往日不比今时,一日为皇,便要发奋蹈励,图治争强。两者又怎会一般。”
苏起抬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道:“莫非……皇上亦有改制之图。”
我起身,走出围下的案台,在苏起面前五步站定,缓言道:“铸币若得统一,则民不二也。币由上,则下不疑也。”
如今流通货币中官铸、私铸、盗铸混杂,真假难辨,钱益多而轻,货币贬值,物价腾涨。现在可以做的,就是锻造一种难以仿造的官方金属货币。也许是因为现在的金属货币,从来就是他们本身的价值,还没有人意识到假币,仿币之说,只觉得是钱,都是可以自己造的,大钱可以融化分割成小钱,小钱也可以融在一起,成大钱。钱可以直接融成农具,没有粮食的时候也可以用农具融化成散钱去换食物。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专属货币的概念,而钱,也只是商品的一种。
我看过近卫的刀枪,锋上与剑身上的锻冶铸造迥然不同,为快刀杀敌用;如此,现今官铁的锻造技术,该是能够做的出来的。
苏起沉吟了一下,道:“先皇亦曾铸新币,奈何世间,仿者风起,私铸、盗铸不能禁。”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先皇,曾言……‘夫农,天下之本也。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道民之路,在於务本。力田,为生之本也。’并于劝农归田之同时,对放铸之令时有收禁,或行币量改制,但铸币获利丰厚,虽有收禁,可仍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此番,为之奈何。”
我微微一笑:“官铁已有百炼钢术,可炼钱币,整体郭圆方正,币量轻重适宜,外郭相应加宽,防止盗铸者磨损而取铜料。”
若是铸币的正面和背面都有外郭,外郭同文字一样高低,便可保钱文不受磨损。这曾是古代钱币的重大发明。我以前也投资过古董收藏,当时上流社会很热衷于钱币收集,特别是一些欧洲贵族。我还记得有些汉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