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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其多多留心咸阳政事。姚贾却一脸阴沉,良久无言。李斯颇觉不解,再三询问。姚贾方才长叹了一声:“大秦庙堂劫难将临,丞相何其迂阔,竟至依旧如此谋国谋政哉!”李斯大惊,连连问其缘由。姚贾却良久默然了。李斯反复地劝慰了姚贾一番,叮嘱其不必多心,说他定然会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抚郡县。至于庙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说了一句话:“二世疑忌之臣尽去,纵然擢升几个亲信,何撼我等根基乎!”姚贾蓦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静静审视了李斯好一阵,最终离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叹道:“姚贾本大梁监门子也,布衣入秦,得秦王知遇简拔,得丞相协力举荐,终为大秦九卿之首,姚贾足矣!自去韩非起,姚贾追随丞相多年,交谊可谓深厚。姚贾能于甘泉宫与丞相深谋,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然屡经事端,姚贾终归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性也,天数也!……国政之变尽于此,丞相尚在梦中,姚贾夫复何言哉!”
说罢,姚贾一拱手径自去了。
姚贾的感叹,在李斯心头画下了重重一笔,却也没能动摇李斯。
出得咸阳,每过一县,李斯必召来县令向二世胡亥备细禀报民治情形。胡亥听过内史郡几县,便经赵高之手下了一道诏书:“朕不会郡县,民治悉交丞相。”李斯喜忧参半颇多困惑,遂问:“陛下曾云要亲为天下,不会郡县,焉得决断大政?”赵高摇头喟叹道:“丞相明察,陛下已将国事重任悉交丞相,丞相正当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慨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请郎中令禀报陛下:老臣自当尽心竭力安定郡县,陛下可毋忧天下也!”赵高一脸殷殷地将李斯称颂了一番,便告辞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县,必带新任御史大夫嬴德与一班精干吏员赶赴官署,查勘督导政务,一一矫正错失。即或皇帝行营已径自前行,李斯人马已经拖后一两日路程,李斯依旧不放过一个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关,李斯便忙得不可开交了。
第一个三川郡,李斯便滞留忙碌了三日三夜。
对于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异,在于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长子。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洛阳的王畿之地。自吕不韦主政灭周,三川郡便是秦灭六国精心经营的东出根基之地。直到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肃的老秦本土的门户大郡。而三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奖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则,短短大半年之间,这三川郡竟不可思议地乱象丛生了。自山东刑徒数十万与各式徭役数十万大批大批地进入关中造陵,毗邻关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积难积险的“善后”之地。难以计数的无法劳作的伤病残刑徒,都被清理出来,滞留关外三川郡;追随探望刑徒与徭役民力的妇孺老少们,络绎不绝地从东北南三方而来,多以三川郡为歇脚探听之地,同样大量滞留在三川郡;洛阳郊野的道道河谷,都聚集着游荡的人群,乞讨、抢劫、杀戮罪案层出不穷;洛阳城内城外动荡一片,三川郡守李由叫苦不迭,连番上书丞相府,却是泥牛入海般没有消息。
“如此乱象,如何不紧急禀报?”一进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脸。
“父亲!由曾九次上书丞相府……”李由愤愤然。
“呈给右丞相了?”李斯大皱眉头。
“这是父亲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报右丞相府,不能呈报父亲……”
“好,不说此事。只说三川郡如何靖乱!”李斯很是严厉。
“父亲,只要派来万余甲士,三川郡平乱不难!”
“如何不难?你能杀光了伤残刑徒与妇孺老幼?”
“至少,将滞留人等驱赶出三川郡。”
“岂有此理!别郡不是大秦天下么?一派胡言!”
“如此,听父亲示下。”
“妥善安置,就地化民。八个字,明白么!”
“父亲是说,出郡县之财力安置滞留人口?”李由大为惊讶。
“当此之时,唯有此法,不能再行激荡民乱!”
“父亲,秦法不救灾……”
“此非救灾,是救乱,是定大局!”
“父亲,李由明白!”
之后,李斯巡视了三川郡府库,给三川郡守李由写下了一道丞相手令:“特许三川郡以府库财货粮秣并官府占地安置民力,迅即平盗。”精明的李由从与父亲的断续交谈中,已经觉察出父亲处境的艰难,自感稳定三川郡对于父亲的重要,接令之后立即全力实施。李斯临走之时,李由的郡守官文已经到处张挂,四野流民已经有了欣喜之色。李斯料定,大巡狩回程之时,三川郡必将有大的改观。毕竟,李由是自己的儿子,不会轻慢大事。届时,三川郡民治将成为天下平定的楷模,李由也可擢升于庙堂,成为李斯的左右臂膀。
三川郡之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进入了陈郡。
这陈郡正当旧楚要地,北与旧韩之颍川郡毗邻,正是当年扶苏秘密查勘土地兼并黑潮的重点地域之一,也是历来的事端多发地,李斯不得不分外留心。当日住进陈城,李斯立即快马出令,召来了颍川郡守,将两郡政事一并处置。两郡守禀报说:目下土地兼并黑潮确有回流,然尚在掌控之中;原因是徭役民力未归乡里,秘密游荡的老世族想买土地也很难找到当家男人。目下两郡之难,是无法落实李斯早已经发出的征发令,征不齐闾左之民的千人徭役之数。李斯下令随行书吏认真查阅了两郡民籍,逐县逐乡做了统计,倒也是明明白白地呈现着各县各乡出动的徭役民力,闾左可征发者至多数百人而已。
“敢问丞相,渔阳戍边……非,非这千人之数么?”陈郡郡守虽小心翼翼,然心中愤懑却也是显然的,“长城竣工之后,本说民力归乡……今非但不归,还要再行征发……”
“田无男丁,家无精壮,亘古未闻也!”颍川郡守却是不遮不掩。
“目下非常之时,郡守何能如此颓丧?”李斯板着脸,“新君即位,主少国疑,屯戍北边正当急务。若匈奴趁机南下,天下重陷战乱之中,孰轻孰重?”
“但有蒙公在,何有此忧也!”颍川郡守叹息一声。
“大胆!”李斯厉声一喝,“先帝诏书,岂是私议之事!”
两郡守一齐默然了。若依秦法,李斯身为丞相,是完全可以立即问罪两位郡守的,更兼御史大夫嬴德在场,缉拿两郡守下狱是顺理成章的。但李斯没有问罪,更没有下令缉拿,而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声:“国家艰危之时,政事难免左右支绌也!老夫体察郡县之难,纵有权力亦不愿任意施为……然则,身为大臣,足下等宁坐观成败而不思尽力乎?”
“愿奉丞相令!”两郡守终归不再执拗了。
“老夫之见,”李斯第一次将政令变成了商榷口吻,“先行确认两名屯长,郡尉县尉护持,逐县逐乡物色闾左民力,能成得八九百之数便可发出。两位以为如何?”
“闾左屯长最难选,得后定。”颍川郡守面色难堪。
“也好,先定人数。”
“颍川郡,至多四五百人。”
“陈郡如何?”李斯黑着脸。
“陈郡虽大,从军人口多,闾左丁壮至多也是三五百。”
“便是说,两郡差强凑够千人之数?”
“难……”两人同声,欲言又止。
“再难也得千人之数。至少,不能少于九百人!”
“丞相,闾左之民最好不……”
“违令者国法从事!”李斯无奈,疾言厉色了。
“谨遵丞相令!”两位郡守终究领命了。
陈城一过,李斯立即南下项县。这项县乃陈郡南部大城,原本是楚国名将项燕的根基封地,项燕战死之后,项氏部族后裔虽大部转往江东隐匿,然在此地亦多有出没,历来是始皇帝东巡的镇抚地之一。二世不知此间根底,径自观赏山水而去,李斯却不能不留心。李斯没有要陈郡郡守随行,亲自率领护卫马队查勘了项城,并备细询问了县令,得知项氏部族很长时期没有在项城出没,项氏族人几乎已经在陈郡南部销声匿迹,李斯这才放心东去北上了。
进入泗水郡,李斯着重查勘了沛县。
年余之前,泗水郡守曾急书禀报丞相府,李斯又立即禀报了始皇帝:当时的泅水亭长刘邦率数百民力西赴徭役,途经芒砀山,民力多有逃亡,那个刘邦索性放走了其余民力,自己也畏罪隐匿不出,郡县查无音讯。当时李斯本欲彻查,然始皇帝却将其纳入次年大巡狩一体解决而没有单独查处。然则,次年大巡狩,也未查出这个山海流窜的刘邦的隐匿地点。今次东来,李斯想要清楚地知道,这个小小亭长究竟如何了?
到得泗水郡城,李斯同时召来砀郡郡守与追捕盗寇的郡尉,会同备细查问。两郡尉禀报说,两郡郡卒在芒山砀山之间搜寻多次,均未察觉刘邦踪迹。只闻当地民人传闻,说芒砀山深处常有怪异云气,五色具而不雨,必有奇人隐之。泗水郡郡守又禀报说,砀山下有一吕姓民户,其小女名吕雉,尝与人入山,但往云气聚集处走去,便能遇见山野怪人,疑为刘邦等流窜者,然追捕之时,又一无所见。李斯听罢禀报,一时默然不语了。两郡守郡尉则是异口同声,要追捕刘邦不难,但发两万甲士入山,必得刘邦死活之身!
“此等山野传闻,不足为凭据也。”
李斯终究没有大举操持。一则聚兵发兵皆难,秦军主力三大块,一在九原,一在陇西,一在南海,除此之外便是屯卫咸阳的五万新征发的北胡材士;郡县捕盗军兵,郡不过千县不过百,聚集十数郡郡兵搜捕一个逃亡亭长,显然是小题大做,动静太大了。只要大局安定,一个亭长逃亡,除了老死山林又能如何?于是,李斯马队离开了泗水郡东来,兼程追赶行营,终于在抵达吴越之前与皇帝行营会合了。
二世胡亥没有询问李斯后行巡视郡县之意,李斯也便打消了禀报的念头。好在除了警戒与提醒,也确实没有必须通过皇帝诏书的大事。行营进入江东,李斯又率亲信吏员离开皇帝行营,紧急查勘吴中治情。这吴中乃是会稽郡治所城邑,濒临震泽(今太湖),是楚国项氏后裔的活跃之地。上年春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对秘密聚集在江水下游各城邑的六国老世族大肆搜捕,复辟世族们遭受重创,一时都作鸟兽散了。那时李斯也在行营坐镇总事,清楚地知道顿弱与杨端和始终没有觅得项氏踪迹。当时,连同始皇帝在内的巡狩君臣,人人大觉惊诧。
然则,就在去冬今春的大雪时节,李斯却接到了关中栎阳令一份紧急密报:查得项燕之子项梁携侄子项羽秘密进入关中,以商旅之身住栎阳的渭风古寓,私行勾连迁入咸阳的山东旧世族。一月之后,二人被栎阳县尉缉拿下狱,因咸阳廷尉府公事滞留太多,故未立即押解咸阳。不料关押未及旬日,项梁叔侄突兀失踪。经查,乃栎阳狱吏司马欣受泗水郡蕲县狱吏曹咎之托,私放罪犯潜逃。目下司马欣已经被下狱,请丞相府会同廷尉府下书泗水郡,立即缉拿曹咎。东出巡狩之前,李斯查询了廷尉府,得知逮捕令已发下①,泗水郡与蕲县等地尚无回报。李斯进入吴中,便是要查勘此事。
“禀报丞相,自逮捕令发下,项氏早,早已在吴中遁形了。”
见丞相亲临,会稽郡守很是紧张,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李斯下令召来郡尉县尉一起禀报,各方也都众口一词,说项氏开春以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江东各地。李斯颇为疑惑,备细查问了项氏后裔原先在江东的作为。几个县尉禀报说,项梁在江东各地流窜,多化名乔装商旅之士与民众多方结交。但凡吴中有大举征发徭役事,抑或丧事,项梁等常为乡里亲自操持,事事办得井井有条。人皆云项梁暗中以兵法行事,民众很是拥戴。江东有童谣云:“国不国,民不民,旧人来,得我心。”这“旧人”二字,便是经年流窜江东之项氏也。因得人心,各县都是在项氏离开后才察觉踪迹的。再加郡县征发不断,郡卒县卒根本无力追踪此等四海流窜的人物,是放终无所获。
“项氏如此招摇作为,郡县如何不早早禀报?”李斯颇见严厉。
“丞相可查公文,在下禀报不下五七次!”郡守顿时急了。
“书呈何处?”
“右丞相府,御史大夫府。”
“何时呈报?”
“去冬今春,三个月内!”
“好。老夫尽知也。”
李斯不能再追问下去了,国政之乱,他能归咎何人哉!无奈之下,李斯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