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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无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诏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立即全数出动,到山野村庄宣读诏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却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对诏书中提到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经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或者秦孝公,那谁也不会担心,毕竟他们是骑士君王,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战公战为本的秦国,民众有着浓厚的议兵传统,军队战力、将领才能、兵器长短、每次大战的经过,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说叨一番。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却确定无疑的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纷纷举将,便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便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便立即悬到了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将。
民众急,咸阳宫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说了几次,却都没有定见。《告秦国朝野诏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的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竟还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便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说起来,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则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么?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也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倒是颇为自信。
“国君说呢?”宣太后依旧是淡淡的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否则,便是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再有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
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骑马都艰难,还打仗?”
“这倒不须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拄着木拐坐着轮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这一仗呢?秦国老是没有大将之才,也还真是个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便了。”魏冄听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的将才!无非是年轻了一些,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秦国要后浪推前浪,便要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是你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啊,秦国就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让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秦国也就浑全了!不是么?”
话音落点,魏冄便“啪!”的拍案:“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轻的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竟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战场就是个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多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了。”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都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在宫门了!”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早已经拔步冲出,片刻之间,便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揹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来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竟是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便是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昭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支闪亮的银针便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竟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的单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竟长鲸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竟是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气。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了。”转身又吩咐侍女,“叫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了。”回身便是一声唏嘘,“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满眼泪光。
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为将本分,不敢劳太后挂怀。”
“如何?你去踏勘敌情了?”魏冄大是惊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启禀我王太后:六国大军尚未到达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铁鹰剑士出了函谷关,我等在洛阳伊阙山谷、在渑池苇草滩、在崤山东南、在宜阳铁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经将六国联军实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潜回,兼程回报,请我王、太后尽快定策破敌。”
魏冄急迫道:“先说说,六国联军是否真的百万大军?”
“白起逐一清点军营三遍,军兵六十五六万。连同辎重民伕,大体百万之众。”
魏冄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万,一对二,还是胜算了!”
此时侍女用木盘捧来一个硕大的陶盆,热气蒸腾,香气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别说了,让白起先咥饱了。”此时秦昭王已经站起,竟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陶盆,端到白起案头笑道:“先咥饱,再说事。”慌得正在说话的白起连忙站起,面色涨红的深深一躬,却是找不出合适的一句辞儿来说。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苍有眼。不会应酬日后咱就不应酬,憋个甚来?”一句话,君臣四人竟是一齐大笑。白起顿时坦然起来,肥羊炖吃喝得呼噜山响满头大汗,速度快得惊人,片刻之间大陶盆便一干二净!
秦昭王不禁惊讶的“噫!”了一声。在燕国战乱的几年里,他与母亲落荒燕山,与鸟兽争食,自认生猛吃喝无人可比,一只烧烤得滚烫的山鸡,常人只咬得一只鸡腿,他便已经撕掳得寸骨皆无。今日一见白起这吞噬气势,他竟是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这咥法,是练出来的了?”白起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汗巾满脸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饭打仗,白起两长,练不练都一样。当年孟贲乌获不服,与我比咥烤羊,说好每人一只羊腿,七八成熟带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俩满嘴便啃,我却用短剑将滚烫带血的羊腿,喀喀剁为五六截,而后开咥。此时他俩已经啃了一半,我却片刻间赶上,最后我连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俩肉还没啃完。可是啊,他俩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只羊,还哇哇乱喊没够。”
“轰——”的一声,竟是举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响,喘着气道:“这,这,这故事有趣!哪天我与你比比,咥烤山鸡!”
白起认真比划着:“山鸡?这么大点儿,有甚个咥头?”
几人又是一阵大笑,秦昭王边笑边点头:“看来啊,不是一个等级了,没个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国君与丞相都赞同你来做大将迎战,我也是这般想,你意如何啊?”
白起一阵愣怔,慨然拱手:“末将以为:丞相统军,白起力战,朝野可心安。”
魏冄大手一挥道:“我给你坐镇粮草辎重!你只放手开打便了!客套个甚来?”
“至于朝野情势,你却不用担心。”宣太后极是利落,“我看,朝中军中都没事,惟独山乡庶民对你知之甚少,有些担心罢了。你只管好好打仗,这种事有王宫与郡县官府。”
秦昭王竟是肃然一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便是秦国长城了,请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连忙站起还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着,“揣着个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个好?只能是他们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给我回来,谁个也不能少。记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诲,原是正理!白起铭刻在心:只能教他们死!”
“便是这个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个请求?一并说了。”
“为将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倒是简洁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的挂着笑容道:“国君以为呢?”秦昭王慨然拍案:“大兵压境,邦国存亡,这场大战非同寻常!我看,但凡彰显大将权力威仪者,尽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好!我也是这番想头,不谋而合。”白起却是分外冷静,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将权力,臣坦然受之。至于彰显威仪,白起却以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这却为何?不是说大将威仪,震慑三军么?”白起拱手道:“将之威仪,有才则自立。我军将士历来朴实无华,仪仗礼节过盛,上下反多有不便。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请我王、太后明鉴。”魏冄却是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没说一条:碍手碍脚,自己别扭!可是?”白起局促笑道:“原是我村气太重,确是有这个想头,不敢欺心。”宣太后却听得大是高兴,笑着赞叹道:“不受虚赏,论功任职,我早听说了白起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说村气,这村气好也!”魏冄一拍书案:“便是这般,不说了。明日白起回归蓝田大营,后日秦王亲临蓝田。”
白起却是一拱手:“禀报丞相:我要连夜赶回蓝田大营。”
秦昭王关切道:“如何这般紧急?总得沐浴歇息一夜了。”
白起匆忙道:“我已让铁鹰剑士先期回营,约定诸将今夜等我会商敌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没带护卫,自个几百里回来了?”魏冄分明是惊讶责备兼而有之了。
宣太后一声叹息,竟是悚然动容:“来人,立即将我的燕山红牵来,给白起坐骑!”白起尚未说话,老内侍已经答应着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书房,在廊下对当值将领高声下令:“立即派定一个百人骑士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左更去蓝田!”转身之间,便闻一声悠长的骏马嘶鸣,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红便到了宫前车马场。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便大步出了偏殿书房,飞身上马便风风火火出宫去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宣太后低声问道:“白起成婚了没有?”魏冄一怔道:“没有问过,太后想收女婿了?”宣太后一笑:“我是说呀,该当问问,有则罢了,没有么,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便道:“还是太后周到,这件事我来办理。”宣太后啧啧笑道:“你忙你的大事,这种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冄知道宣太后长于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辞了。”说罢匆匆出宫。
清晨,当太阳爬上东方山塬时,全副王室仪仗隆重的出了宫门,在那条宽阔的正阳街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咸阳城万人空巷,从王宫宫门到城门外的白石桥,涌满了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