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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骜对吕不韦点头道:“防守不出,我军断无差错!”
“好!”吕不韦霍然起身,“敢请上将军王老将军去见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来到王城东部的王后寝宫,遥遥便见宫门已经挂起了一片白幡,进出的内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满面冰霜,绕过影壁便闻哀哀哭声不断。吕不韦不禁一怔。蒙骜的一双白眉也拧成一团。王龁黑着脸便是一句嘟哝:“未曾发丧先举哀,咄咄怪事也!”自来国丧法度:国府官文正式发布国君薨去的消息,谓之“发丧”;发丧之前事属机密,纵是知情者亦不得举哀;此谓先发丧而后可举哀。如今国丧未发而后宫举哀,显然有违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吕不韦立刻唤过一名领班侍女前去禀报,片刻间侍女出来,便将三人领进了已经成为灵堂的厅堂。
“敢问太后:未曾发丧而先行举哀,法度何在?”吕不韦径直便是一问。
华阳后正自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说法度,老太子府举哀在前,便当先治!晓得无?侬容她而责我,其心何偏!”
吕不韦淡淡道:“目下太后暂摄公器政事,非比寻常女子,若执意与名分卑微的夏姬锱珠必较,臣惟有诉诸王族族法,请驷车庶长府会同王族元老议决。”
华阳后顿时脸色铁青。自秦孝公始,秦国王族的族法也因应变法做了大修,较之国法更为严厉,执王族族法的驷车庶长府历来不参与朝政,只受命于国君监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异处在于:不经国家执法机构——廷尉府的审讯,驷车庶长邀集的元老会便可径自审问处置被诉王族;凡涉及王族隐秘的妻妾与嫡庶公子等诸般丑闻争执,在难以清楚是非的情势下往往一体贬黜;对身居高位搅闹朝局而不便公然贬黜者,则几乎无一例外地密刑处决!惟其如此,秦国王族百余年来极少发生宫变式的内争,一旦发生也总能迅急平息,于战国之世堪称奇迹。若果真按此族法议决,华阳后在危难关头与先王一个“弃妇”做如此这般计较,其摄政德性便会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质疑指斥,其摄政权力也必然会视种种情势而被以某种方式剥夺。总归是绝无不了了之蒙混过关之可能。
“好呵,晓得侬狠!”华阳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灵堂,各去衰絰。”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脱去了粗糙的缀麻孝服,显出了一身嫩黄色的丝裙与雪白脖颈间的一幅大红汗巾,直是艳丽窈窕风姿绰约,方才哀伤竟在倏忽间荡然无存!华阳后转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尽说,晓得无?”
“上将军请。”吕不韦对蒙骜肃然一躬。
蒙骜却径直对笑吟吟的华阳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无心坐而论道,只请太后速定将事,老臣立待可也。”毕竟华阳后心思机敏,浑然无觉般淡淡笑道:“军事缓亦急。这句老话我还晓得。上将军便说,要定何事?”蒙骜道:“请任少上造王龁为将,统兵布防御敌。”华阳后惊讶道:“王龁为将,上将军闲置么?”吕不韦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将军年来腰疾复发,急需治疗,臣请王后允准上将军所请。”华阳后眼波流动道:“晓得了,我等悠哉游哉还落病,何况戎马生涯?上将军只管回咸阳疗病,王龁老将军统兵便了。”转身对吕不韦道,“侬教老长史起诏,拿来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辞。”蒙骜王龁一拱手便径自去了。
“假相还有事么?入座说了。”华阳后不无妩媚地笑了。
“臣有几事禀报。”吕不韦从容入座,将与蔡泽桓砾议及的国葬大礼与各官署急务等诸多国事说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请华阳后做可否训示。华阳后叹息一声道:“侬却为难人也!我入秦国三十余年,几曾问过国事了?纵是先王说及国政,我也是听风过耳,何曾上心了?同是芈氏楚女,我远无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摄政为乐事。我只两宗事在心:夏姬色祸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义!侬若主持得公道,我自会一心报之……”隐隐一声哽咽一串泪水便滚落在晶莹面颊。
“王后之心,臣能体察。”吕不韦辞色端严,“臣为顾命,惟有一虑: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国事决于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国必乱也!臣请王后明心正性,顾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权,尚不能决。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没有芈氏了。”
“以公器谋一己恩怨,虽王者亦败。此战国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说来,侬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负先王所托,愿太后与新君同心。”
“可新君与我不同心,晓得无!”
“臣保新君不负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虽天地无保。”
“好了,我只记侬一句话。”华阳后淡淡一笑便飘然去了。
二、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
夜半时分,蒙骜刚刚与王龁议定了改变兵力部署的诸多紧要关节,家老急匆匆来报,说老长史桓砾捧诏到了。蒙骜对这个日间与他虚与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宫吏进来,竟不去依礼迎接诏书。桓砾却是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着家老进来,照着规矩宣读完了对王龁的任将诏书,却从腰间皮袋拿出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信手接过铜管打开,不禁大是惊讶!一方羊皮纸只有光秃秃八个大字——蒙武还都,务使密行!
“假相手笔?”蒙骜眯缝起老眼端详着这生疏的笔迹。
“此乃密诏。”桓砾苍老的声音显得木然。
蒙骜哗啦一摇羊皮纸:“如此秃纸密诏,老夫未尝闻也!”
“此等羊皮纸乃国君专用,入水可见暗印编号,天下没有第二张。”
“假相面君了?”蒙骜第一个闪念便是吕不韦将蒙武事禀报了新君。
“假相暮时入宫,完诏即被纲成君接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稍一沉吟,蒙骜便将秃纸诏书递给了王龁。王龁端详片刻一点头:“没错!当年我代武安君为将进驻上党,昭襄王发来的便是这等密诏,纵被敌方所获也难辨真假。只是,此时非战时,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长史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蒙骜突兀一问。
“不想知道。”桓砾不置可否。
“新君处境艰危?”
“无所觉察。”
“也好!老夫奉诏便是。”蒙骜正色拍案,“老夫却要言明:锐士入宫之前,新君但有差错,老夫惟你是问!”
“天也!”桓砾一摊双手哭笑不得,“王城护卫素非长史统领,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如影随形盯着国君也!”
“新君信你!”蒙骜大手一挥,“自古宫变出左右,老夫不认别个!”
“好好好,老朽告辞。”桓砾也不辩驳,只摇头拱手地佝偻着腰身去了。
蒙骜将桓砾送到廊下回来关上厚重木门,便与王龁又是一阵计议。四更时分王龁起身告辞,到廊下飞身上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去了。马蹄声渐去渐远,咸阳箭楼的刁斗声在夏夜的风中隐隐传来,恍惚无垠山塬连绵军营如在眼前,蒙骜心绪难平,不觉便向后园的胡杨林信步转悠过来。入得军旅四十余年,大战小战百余次,蒙骜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时便与他敦厚交好,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嬴柱将孤独羞涩的少子嬴异人送到了他家读书;三年前,嬴柱又将立嫡无望的庶公子嬴傒亲自送到了他的帐下从军。但凡疑难危局,嬴柱都是第一个说给他听,不管他有没有上佳谋划。为免无端物议,两人过从并不甚密,然则紧要关头那份笃厚的信托却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骜看来,嬴柱并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个强势靠山;然则,嬴柱在大处却从来不懵懂,对人对事既谨慎又坦诚,心有主见而无逼人锋芒,思虑周密而不失旷达;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数十年老太子,无功无过无敌无友,平淡得朝臣们竟往往忘记了还有这个老太子,寻常见礼竟是呼安国君者居多,鲜有对即将成为国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种敬畏。不管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所致,还是平庸寡淡的禀性所致,嬴柱总归是少了一种强势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慑品格。然则,嬴柱毕竟在一个不世出的强势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环下平安走了过来,你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么?从心底说,蒙骜喜欢这样的嬴柱,甚至不乏赞赏。根本处,便在于蒙骜觉得嬴柱与自己禀性有几分暗合,政道命运与自己的军旅命运更有几分相象!蒙骜也不止一次地觉察到,这个老太子同样赞赏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骜始终相信,只要嬴柱能撑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便能放开手脚与山东六国开打,为武安君之后的秦军重新争回战无不胜的荣耀与尊严!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议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则去矣,顾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为陌生隔涩的新贵吕不韦。要说将在外不及召回受临终顾命,也是情有可原。然则,嬴柱给他这个最是堪托的通家“老友”竟连只言片语的叮嘱也没有留下,却使蒙骜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许寒心——人但为君自无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说新君嬴异人,蒙骜虽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经变得很模糊的早年琐事了。如今的嬴异人已经年近不惑,从邯郸归来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在朝会上见过一次,蒙骜几乎连他的相貌都说不清楚了,谈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间成了新君,举措却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实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国危难朝局不明,国君第一个要“结交”的便是重兵大将,自古皆然。可这新君嬴异人非但不见他这个上将军,且连任将之权都交到了那个处处透着三分妖媚的太后手中,当真教人不可思议!若说未受挟制而甘愿如此,蒙骜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然则若受挟制,又如何传得出密诏?可若未受胁迫,又何须要蒙武密行还都?莫非新君在防范某种势力?防范谁?吕不韦还是华阳后?抑或还有别个?甚至包括他这个老军头?不,不会,新君绝不是防范他!若得防他,岂会召蒙武密行还都?如此说来,新君防范者不是吕不韦便是华阳后?虽说吕不韦于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顾命之臣,然则,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当年商君之于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于那个三分妖媚的华阳后,原本便该戒备提防。然则仔细参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么是提防纲成君蔡泽?也不会……自问自答,自设自驳,老蒙骜终归是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素称缜密的蒙骜第一次感到了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实在平庸,章台之夜有三个关键人物,自己竟是个个没底处处疑云,想信信不过,想疑疑不定, 却何以提大军做中流砥柱? ……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荡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
“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便是一声大喝。
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却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总角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呵呵,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是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是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总角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还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嗨——”蒙骜长长地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做甚要立这等军法?”
“想不来。”小儿沮丧地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