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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折杀臣也……”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嬴异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后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无地自容了。”
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一挥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说。”待吕不韦坐定,嬴异人斟酌字句缓缓道,“我将去也,太子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国虽有王族强将,朝中亦不乏栋梁权臣,然如先生之善处枢要周旋协调总揽全局者,却无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两度稳定新丧朝局,又与本王、王后、太子渊源深远,与各方重臣皆如笃厚至交,在朝在野资望深重,无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虽万死,不负秦国!”
“先生,且听我说。”嬴异人喘息着摇摇手,“拜托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于赵长于赵,九岁归秦,我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识举佳,惟秉性刚烈,易如乖戾之途,若不经反复打磨而亲政过早,大局便难以收拾。此子亲政之前,先生务须着意使其多方锤炼,而后方可担纲也!”
“臣铭刻于心……”
“至于王后。”嬴异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异人之心长怀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吕不韦急得满脸张红。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对外邦使节谈笑卧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却心结?”嬴异人坦然拍着榻栏喟然一叹,“不瞒先生,王后赵姬与我卧榻欢娱至甚,生死不能舍者,赵姬也!然则……王后欲情过甚,异人实有难言处……我思之再三,决意以王后与先生同权摄政当国。一则效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虑先生独权;二则使先生与王后可名正言顺相处,与国事有益,更于教诲太子有益。异人苦心,先生当知也!”
“……”吕不韦愕然不知所对,惶恐得一个长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异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吕不韦,“方才所言,乃你我最后盟约,须得先生明白一诺。否则,嬴异人死不瞑目也!”
蓦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失声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将死,言惟我心……”嬴异人也不禁唏嘘拭泪。
“王为国家,夫复何言!”
“先生应我了?”
吕不韦大袖拭着泪水认真点了点头。嬴异人不禁拍案长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一言方罢,颓然倒伏案头。吕不韦大惊,正欲抱起嬴异人上榻,守侯在外间的太医内侍已经闻声赶来。一阵针灸推拿,嬴异人气息渐见匀称然却没有醒转,只气若游丝地冬眠一般。太医令一把脉象,便将吕不韦拉到一边低声说得几句,吕不韦便匆匆去了。
出得内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声声炸雷缠夹着雪亮狰狞的闪电,整个大咸阳都湮没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正在此时,老长史桓砾疾步匆匆迎面赶来,顾不得当头大雨电闪雷鸣拉住吕不韦便嘶声喊得一句:“特急密报:晋阳将反!快同见君上!”吕不韦略一思忖断然高声道:“君上昏迷!急报交我处置!你守侯君上莫得离开!”老桓砾面色倏地苍白,颤索索打开怀中木匣拿出一个铜管塞给吕不韦,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吕不韦立即吩咐驭手独自驱车回府转告主书:全体吏员夜间当值,不许一人离开丞相府;说罢向王城将军讨得一匹骏马,翻身一跃便冲进了茫茫雨雾。
片刻之间,吕不韦便飞马到了上将军府,匆匆说得几句,蒙骜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去请蔡泽。待蔡泽从雨幕中喘咻咻湿淋淋冲来,三人便聚在最机密的军令堂会商了大半个时辰。大约二更时分,蒙骜的马队出了府邸直飞蓝田大营,蔡泽车马辚辚赶往咸阳令官署,吕不韦却一马回了丞相府。
却说蔡泽抵达咸阳令官署,立即下令当值吏员飞马请来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咸阳将军三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员,其执掌皆是秦国腹地最要害所在——内史郡管辖整个关中本土,咸阳令管辖都城咸阳之民治政令,咸阳将军部属五万精锐步骑专司大咸阳城防。每临危机,这三处都是最要紧所在。此三职之中,咸阳将军归属上将军管辖,内史郡郡守与咸阳令隶属丞相府管辖,蔡泽原本均无权过问。然今日却是不同,蔡泽持有丞相吕不韦授权书令与上将军令箭,又是比目下丞相与上将军爵位还高的国家一等重臣,召见两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抵触。三人到来,蔡泽沉着脸极其简约地说了朝局大势: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归老夫节制!说罢便是一番部署:咸阳城立即实行战时管制,所有城门早开暮关,取缔夜间开城与城内夜市;内史郡立即晓谕各县:着意盘查奸细,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为安置;咸阳将军将五万步骑全数集中驻扎渭水以南山谷,随时听候调遣!一番部署三人分头忙碌去了,蔡泽又匆匆赶到了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紧张忙碌。大雨之中,各个官署都是灯光大亮吏员匆匆进出。蔡泽做过几年丞相,一听吏员答问便知丞相府正在紧急汇集晋阳一路的各种情势,方进得书房,却见吕不韦当头便是一躬。蔡泽连忙扶住道:“晋阳反国,理当同心,丞相何须如此?”吕不韦肃然道:“纲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国危难不在晋阳,在王城之内也!不韦欲请纲成君坐镇丞相府总署各方急务,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测。”
“当然!”蔡泽慨然拍案,“君王弥留,自古便是大权交接之时,丞相自当守侯寝宫!放心但去,老夫打点丞相府,也过过把总瘾也!”
“三日之内,纲成君须臾不能离开丞相府。”
“当然!老夫瘾头正大,只怕你赶也不走!”
“谢过纲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时分,吕不韦冒着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进了王城内苑。
嬴异人已经是时昏时醒的最后时刻。太子嬴政与王后赵姬已经被召来守侯在榻边,母子两人都是面色苍白失神。几年来吕不韦第一次看见赵姬,一瞥之下,便见她裹着一领雪白的貂裘依然在瑟瑟发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阵酸热。吕不韦大步走过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忧,秦王秦国终有天命!”低头啜泣的赵姬只轻轻点头。少年嬴政却是肃然一躬:“邦国艰危之时,嬴政拜托丞相!”吕不韦心头一颤,连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时,嬴异人一声惊叫倏地坐起却又颓然倒下口中兀自连喊丞相……
“启禀我王:臣吕不韦在此。”
“丞相,凶梦!有谋反,杀……”
“我王毋忧。”吕不韦从容拱手,“晋阳嬴奚起兵作乱,臣已于上将军、纲成君谋定对策,上将军已经连夜轻兵北上,河西十万大军足定晋阳!”
“啊,终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没错,没错!”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一阵,双目骤然光亮,一伸手将少年嬴政拉了过来,“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儿之仲父,生当以父事之。过去拜见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趋前向吕不韦扑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儿臣嬴政一拜。”
“太子请起!老臣何敢当此大礼也!”吕不韦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却被少年嬴政架住了双臂低声一句,“国事奉诏,仲父辞让便是你我两难了。”吕不韦喟然一叹只得作罢。
“王后,政儿,文信侯……”嬴异人将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轻轻地拍着,一汪泪水便溢满了眼眶,不胜唏嘘地喘息着,“三人同心,好自为之也……异人走了,走了……”颓然垂头,便没了声息。
赵姬与少年嬴政同时一声哭喊,便要扑将过去……吕不韦猛然伸手将两人拉住低声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乱了方寸!”说罢向身后一招手,老太医令便带着两名老太医疾步趋榻。老内侍已经将秦王嬴异人扶正长卧。三老太医轮流诊脉,各自向书案前的太史令低声说了同一句话:“王薨无归。”老太史令郑重书录,肃然起身高声一宣:“秦王归天矣!不亦悲乎!”寝宫中所有人等这才随着王后吕不韦三人一齐拜倒榻前大放悲声。
“宣王遗诏——”老长史桓砾突然郑重宣呼一声。
吕不韦很清楚,此时所有自己未曾预闻的事项都是秦王临终安置好的,程式礼仪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听命。王后赵姬与太子嬴异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遗诏之事,一时竟惶惶不知所措,见吕不韦眼神示意,这才安静下来。
桓砾苍老颤栗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如一线飘摇——
秦王嬴异人特诏:本王自知不久,本诏书做遗诏公示大臣,新王亲政之前不得违背:本王身后,吕不韦复文信侯爵,实封洛阳百里之地,领开府丞相总摄国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亲政,当以仲父礼待文信侯,听其教诲,着意锤炼;王后赵姬可预闻国事,得与文信侯商酌大计。政事实施悉听文信侯决断。秦王嬴异人三年秋月立。
风雨声大作,一应臣子都惊愕愣怔着似乎不晓得诏书完了没有。只有小赵高轻轻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声道:“儿臣嬴政恭奉遗诏!”王后赵姬这才醒悟过来,转头看了身后吕不韦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赵姬奉诏。”吕不韦见老桓砾向他连连晃动竹简,心知再无未知程式,便伏地一个大拜:“臣吕不韦奉诏。”
“此诏之后,王后与文信侯决事!”老桓砾高声补得一句。寝宫大臣们便肃然拱手整齐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号令!”虽依照法度将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却都看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立即部署诸多急务,然心念一闪却对着赵姬肃然一躬:“吕不韦悉听王后裁决!”正在忧戚拭泪的赵姬大觉突兀满面张红:“我?裁决?有甚可裁决?”少年嬴政一步过来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无须顾忌虚礼。父王遗诏虽有太后并权预闻国事一说,终究只是监国之意,实际政事还得仲父铺排处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鉴!”大臣们立即异口同声地呼应一句,无疑是认同吕不韦的。赵姬长吁一声红着脸道:“政儿说得有理,你却何须作难我来?”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吕不韦慨然一句,转身向厅中人等一拱手高声道,“秦王新丧,目下急务有四:其一,国丧铺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晋阳之乱;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将军已经北上全力平乱,其余事体做如下分派:其一,国丧事宜由阳泉君会同太史令太庙令主事,若有疑难,先禀明太后定夺!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驷车庶长会同长史桓砾主事!其三,国丧期间,国尉蒙武兼署内史郡、咸阳令、咸阳将军三府,统摄秦川防务!其四,国丧期间,纲成君蔡泽暂署丞相府事务,重在政令畅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东偏殿外书房,总署各方事务!以上如无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臣们齐呼一声,领命如同大军幕府。这便是秦国传统,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军令文臣如同武将,共赴国难,此所谓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旧在继续,大臣们的车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寝宫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雾蒙蒙的咸阳街市去了。
六、开元异数 吕不韦的疏导倍显艰难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场骇人的大雪冻结了秦国。
虽说国丧与新君即位两件大事都赶在大雪之前完结了,除了蒙骜一班大将尚在晋阳善后,大局可谓初定。然则便在此时,秦国朝野却更显不安。深秋暴雨接着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头。老秦人素来只奉法令不信传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测的上天。天有如此异数,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测议论了。依照寻常庶民也大体晓得一二的阴阳占候之说,秦庄襄王盛年猝死已经应了寒秋雷暴之兆,应了便是破了,本当无须在心;一场一夜塞门的暴雪纵然怪异骇人,也无非是预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艰而已,在危局频发的战国之世,此等坎坷预兆实在不值得惴惴于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于那场昼夜雷电暴雨之后旬日不散的一场弥天大雾!依据阴阳家的占候说: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雾四合,昼昏不见人,积日不散者,政邪国破强横灭门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强悍秉性与卓绝见识却大非少年所当有,如此一个新秦王,完全可能与吕不韦这等宽严有度的摄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风邪,秦国岂非要大乱了?秦政乱而六国复仇,老秦人岂非家家都是灭门之祸?如此想去,人人生发,各种揣测议论便在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