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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9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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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国尉如此说,不怕坏我秦法?”嬴政面无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为坏法。”尉缭扶着竹杖颤巍巍站了起来,“秦军新起,大将多为新锐。灭国之战,更是五百年未曾经历之存亡大战。我军摸索而战,付出代价事属必然,偶有闪失更是在所难免。法以强国,法以爱民,此商君之言也。若败战必杀将,则将能几人存哉!将之不存,国何以强?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战以来,若武安君白起之终生不败者,是为战神,万中无一也。常战之将,胜多败少足矣!春秋之世,秦军东出大败,穆公不杀孟、西、白三将而最终称霸。今日秦国要一统天下,岂能无如此襟怀也!” 
  “老国尉此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沉吟着。 
  “国尉之论,臣等赞同!”举殿异口同声。 
  “好!”嬴政一阵大笑,“陇西主将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难。陇西郡守说过几次,陇西将军阮翁仲勇猛绝伦,只是运筹稍差。若是小战,本王信得翁仲。然则,此次匈奴西羌联兵大进,陇西一旦有失,关中立见危机。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没有再说下去,起身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缭面前,肃然地深深一躬,“老国尉公心至大,开嬴政茅塞,谨受教。” 
  “秦王有此海纳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缭跺着竹杖哽咽了。 
  “不说了。”嬴政转身下令,“蒙毅立刻拟定王书,调李信兼程还都!噢,要对上将军备细申明朝会情形。”蒙毅答应一声,立即转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紧张运转的时候,李斯却病倒了。 
  在天下将一的前夜,秦国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压力之巨大。与战事军事相关的官吏,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兵力调遣、民力征发、新兵训练、粮草输送、兵器制造等等等等,数不清的大事急事都得风风火火紧急办理。所以,武事各署经常是空空如也,官吏们几乎很难在官署停留得片刻。与之相反,文官各署则是人如流水车如穿梭,经常的满员议事昼夜不息。比较而言,兵事虽忙,然对秦入秦官都是轻车熟路,成例多多经验多多,无非不亦乐乎地跑断腿说破嘴而已。政事却不然,十有八九都是闻所未闻的新情势新事端,无法可依无章可循,却又必须得立下决断,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几分焦虑一片乱象。自朝会结束,李斯一直在王城连续守了一个月没有归家,日日只睡得至多两个时辰,人变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来,官署法度便是五日一归家,歇息一日复归官署。直到战国之世,此等传统也没有大的改变。末世的山东六国甚至比春秋时期更松,政事萧疏法度松弛,常常是小官吏蜗居在家不出,大臣则索性便回了封地。只有秦国,自这位秦王嬴政亲政,铆足了劲地昼夜运转,无一处不热气蒸腾,无一处不紧张忙碌……三日前,李斯终于昏倒在了书案,太医说是中暑又中风,非静养服药不能恢复。若非这次晕厥,大约秦王也不会强令他归家养息。 
  盛年之期,养息者何,便是补觉。 
  午后时分,李斯正在庭院树下酣睡得呼噜声震天,却被摇醒了。长子李由虽尚未加冠,却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声凑近父亲耳边说,秦王来了。李斯一激灵坐起,忙问到了何处?李由低声说,已经在正厅等候了半个时辰。又说,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头。李斯顾不得再听儿子诉说自己的评判,大步走到盛满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脸整了整发,再戴上了那顶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着迎了过来。 
  “臣,参见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毕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无定礼。来来来,斯兄坐了说话。”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没病!” 
  “两眼还是赤红……小高子,先拿一匣冰来!” 
  赵高捧来了一方玉匣。嬴政坚执亲自扶着李斯躺好在草席上,又亲自用两方白布裹好冰块,一方敷在了李斯双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额头上。李斯再没有说话,泪水却从白布下流满了脸颊。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听我说话便是。及至两方冰块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经将大要说完了。嬴政说,各方战事已经没有大磕绊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拿出一个盘整天下的大方略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行了。同时,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离开楚地之前征询了上将军,上将军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劳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与廷尉府会商……” 
  “不。不是会商,是领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长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当头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长跪,复扑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对面,“你我相识近二十年了,自当年那次轻舟就教,嬴政便认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后每当关节,斯兄均是风骨卓然独有主见。《谏逐客书》、治郑国渠、襄助嬴政运筹庙堂而长策迭出,功不在上将军之下也!然则,斯兄庙堂用事,功高爵低却一无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将定,文治立见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时也!秦为法治之国。在秦国,丞相、上将军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国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是成是败,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华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舍李斯其谁也!” 
  “君上壮心若此,李斯夫复何言!” 
  君臣两人草席促膝,侃侃而谈,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汤,并破例地召见了李斯的长子李由,对这个弱冠少年很是褒奖了一番。晚汤后,君臣两人又商议了长史署与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说,李斯走后教蒙毅接任长史,目下长史署以事务居多,不若原先以划策为主,蒙毅精悍干练正当其职。李斯倒是没有就人事与诸般交接说任何话,只是在秦王嬴政将走之时,肃然一躬道:“臣有一言,愿君上听之。”嬴政也是肃然相向:“斯兄但说无妨。” 
  “灭齐之战,一统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务求平稳收煞。” 
  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三、匪鸡则鸣 苍蝇之声 
  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臣为轴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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